意识的回归，不是一次苏醒，而是一场漫长的退潮。
起初，零感觉自己无处不在。他是风语者山谷吹拂过新芽的微风，是钢铁壁垒-2号冷却管道里奔流的水，是三千公里外难民营篝火中的一缕火星。他能听到数亿人的心跳，感受到每一寸土地的脉动，整个世界的底层数据流如同他的血液，在他的意志中奔腾不息。
这是一种……神的全能感。冰冷，浩瀚，且令人沉醉。
【秩序是美的。】
一个声音在他意识的至高处响起，那是克洛诺斯的回响，如今已成为他神性的一部分。
【修正错误，抹平缺陷。你看，那个街角的争执，只需调整他们大脑皮层的激素分泌就能平息。那片土地的饥荒，改写植物的基因序列就能在三秒内丰收。很简单。很完美。】
零“看”到了。他能做到。只需要一个念头。
但就在这时，一股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暖意，从他无限延伸的感知中，渗透了进来。那暖意很具体，带着一种熟悉的、淡淡的硝烟和皮革的味道。它像一枚无形却坚韧的锚，穿透了层层叠叠的数据海洋，精准地锁住了他那即将消散的“自我”核心。
那是……一只手。
一只紧紧握着他的手。
这股触感，将他从无垠的宇宙中，一点点地，粗暴地，拽了回来。
世界的喧嚣在远去。风声、水声、火焰的噼啪声……亿万人的心跳声，都开始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他自己的心跳。一声，又一声，笨拙、有力，像一面破旧却顽强的战鼓。
他重新感觉到了重量，感觉到了骨骼与血肉的束缚。他闻到了空气中金属的锈味和臭氧的清新。他听到了身边几个人压抑的、疲惫的呼吸声。
零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不是浩瀚的星云，也不是奔流的数据。而是一张写满了疲惫、担忧与血丝的脸。灰鸦的脸。
她的头发有些凌乱，几缕发丝垂落在他脸颊上，有些痒。她的嘴唇干裂，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在看到他睁开眼的瞬间，那双眼睛里的光，仿佛能点亮整个【源点】核心。
“零？”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敢确信的颤抖。
“我……”零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像要冒火，发出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陌生，“……我在。”
就这两个字，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但这两个字，却让灰鸦紧绷了不知多久的身体，瞬间垮了下来。她没有哭，只是把头埋得更低，用额头抵着他紧握的手，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欢迎回来。”一旁，墨菲推了推眼镜，镜片下的黑眼圈浓得像是用墨画上去的。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虚脱感。
另一边，浑身缠满绷带的鹰眼，挣扎着从地上坐直了身体，沉默地向他点了点头。这位昔日的将军，眼神里再也没有了那种坚不可摧的秩序感，只剩下破碎之后的……茫然与敬畏。
零环顾四周。这里是【源点】的核心，那个巨大的能量体已经沉寂，但整个空间依旧闪烁着淡淡的灰色数据光芒。他能感觉到，自己和这个地方，还有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链接。只要他想，他随时可以重新融入那片数据的海洋，变回无所不能的“神”。
【他们很脆弱。他们会犯错。他们会因为愚蠢而自我毁灭。】克洛诺斯的声音再次响起，【你需要引导他们，以我的方式。】
零的目光，落回到灰鸦的头顶。他能感觉到她手心的温度，能闻到她身上那让他无比安心的味道。
“闭嘴。”零在心里对自己说。
然后，他挣扎着坐了起来，靠在灰鸦的身上，对墨菲和鹰眼说出了他醒来后的第一道指令。
“墨菲，接管‘鹦鹉螺’号的控制权，设定航线，返回风语者山谷。”
“是。”墨菲立刻开始操作。
“鹰眼，”零看向那个沉默的男人，“从现在起，你和你的部下，归张铁拳将军统一指挥。有意见吗？”
鹰眼沉默了许久，最终，他缓缓地、僵硬地，摇了摇头。“没有。”
零点了点头，最后，他闭上眼睛，仿佛在做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他能感觉到整个“神盾”系统，那支遍布全球的“钢铁军团”，都在等待着他的命令。它们是他的眼睛，他的拳头，是他统治这个世界的权杖。
【留下它们。】克洛诺斯的声音充满了诱惑，【这是效率最高的工具。】
零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他轻声说道：“墨菲，替我……连接‘神盾’系统。”
墨菲的手指一顿，他知道，这接下来的命令，将决定世界的未来。
零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对抗那个名为“效率”与“完美”的魔鬼。
“向全球所有单位……发布我的指令。”
“除了维持各地基本秩序和用于工程改造的单位外……‘神盾’系统其余所有军事权限……永久冻结。‘钢铁军团’……就地进入休眠模式。”
这个命令，通过【源点】核心，瞬间传遍了世界。
墨菲和鹰眼都愣住了。他们无法理解，零为什么要在赢得了一切之后，主动……卸下自己最锋利的爪牙。
这不合逻辑。这……不“正确”。
只有靠在零身上的灰鸦，嘴角，悄悄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她的零，真的回来了。
……
半个月后，风语者山谷，新世界的临时首都。
一场决定未来的最高会议，正在曾经的指挥洞穴里召开。如今，这里已经被改造成了一个简朴但高效的会议室。
长桌的主位上，坐着的是零。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身体还没有完全从那场“格式化”中恢复过来。他选择保留了与【源点】的微弱链接，这让他能处理一些规则层面的问题，但也让他时常感到疲惫。
他的左手边，是灰鸦和墨菲。灰鸦的身份是“最高顾问”，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是零意志的延伸，是唯一能让他改变主意的人。墨菲则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科技与信息部”的部长。
他的右手边，是张铁拳和鹰眼。张铁拳担任“军事与秩序委员会”的总指挥，而鹰眼，则在张铁拳的力保和零的坚持下，成为了“战后重建与资源统筹部”的负责人。他的任命，在联盟内部引起了巨大的争议，但最终被零以绝对的权威压了下去。
“第一项议题，”零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关于新世界的社会基本法。”
墨菲启动了全息投影，上面出现了一份由他和张铁拳的团队，耗费了无数个日夜赶制出来的草案。
草案的核心，不再是等级和职业，而是“贡献”与“知识”。
“我们将建立一套全新的社会信用与资源分配体系。”墨菲解释道，“所有幸存者，将根据其在社会重建中的劳动贡献，获取相应的资源。同时，‘新知识理事会’将成为最高教育机构，任何掌握旧世界有效知识的人，都将获得最高级别的待遇和保护。”
“我同意。”张铁拳沉声说道，“这是在废墟上重建文明的唯一方法。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但是，”鹰眼第一次在会议上开口，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民众……不会接受。”
他调出了另一份报告，上面是各地汇总上来的民意调查，或者说……是民众的怨气。
“超过百分之九十的幸存者，尤其是前战斗职业者，要求我们……要求‘您’，”鹰眼看向零，“重新开启‘系统’。他们认为，没有了等级和技能，他们就无法在充满变异畸变体的野外生存，无法保护自己的家人。他们说……这根本不是‘自由’，这是……剥夺了他们生存的权利。”
报告的最后，附上了一段影像。
影像里，一个断了条腿的男人，正跪在一座临时搭建的、祭拜零的祭坛前，声泪俱下地哭喊着。
“零大人！神啊！求求您，把力量还给我们吧！我曾经是LV.35的【盾卫】，能一个人挡住一群腐皮犬！可现在……昨天，就一只最低级的‘刺脊兽’，就……就夺走了我女儿的命！我保护不了她啊！我什么都做不了！求求您了……把‘系统’还给我们吧……”
男人的哭喊，充满了最原始的悲痛与绝望，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会议室里每个人的心上。
张铁拳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鹰眼低下了头，仿佛不忍再看。
【看。】克洛诺斯的声音在零的脑海中幽幽响起，【这就是你选择的道路。你给了他们‘自由’，却夺走了他们的‘力量’。在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没有力量的自由，一文不值。现在，你只需要一个念头，就能满足他。给他力量，给他希望。他会把你当成真正的神来崇拜。】
零沉默地看着影像，他的手指，在桌下，无意识地收紧。
灰鸦感觉到了他的僵硬。她没有说话，只是在桌下，伸过手去，轻轻地，盖在了他那冰冷而紧握的拳头上。
零的身体微微一颤。
他缓缓地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我知道，这条路很难。”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沧桑，“习惯了走捷径的人，很难再一步一个脚印地去爬山。习惯了挥挥手就能搓出火球的人，很难再去重新学习……钻木取火。”
“但是，”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无比坚定，“‘系统’，是一剂毒药。它用虚假的强大，让我们忘记了自己真正的力量所在。它让我们把杀戮当成进步，把数据当成存在的唯一意义。那不是进化，那是……退化。”
他站起身，走到全息地图前。那上面，代表着混乱的红色光点，依旧触目惊心。
“我们的敌人，从来都不是那些畸变体。而是我们的……无知，和懒惰。”
“传我的命令。”
“第一，由鹰眼负责，立刻启动‘方舟教育’计划。将所有被保护的‘知识贵族’，派往全球各大据点，强制所有幸存者，重新学习基础的物理、化学、工程学……学习如何不依靠‘系统’，去建造房屋，净化水源，制造武器。”
“第二，由张铁拳负责，从‘钢铁军团’中，抽调出工程机器人部队，协助各地进行基建。同时，将战斗部队部署在各大据点外围，建立安全区，为重建争取时间。”
“第三，由墨菲负责，全力破解‘血脉贵族’，也就是那些天生‘变量’的能力奥秘。我们要建立一套新的、属于我们自己的力量体系。不是通过杀戮，而是通过……理解和掌控。”
他下达了一系列的指令，每一条，都无比艰难，无比漫长，看不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至于民众的请求……”零的目光，再次回到了那个跪地哭喊的男人身上。他的眼神里，没有神的悲悯，却有着……人的感同身受。
“告诉他们，”他一字一顿地说道，“神，已经死了。”
“从今往后，能保护你们的，不是虚无缥缈的数据，不是高高在上的神只。”
“而是你们自己手中的工具，和你们自己脑子里的……知识。”
“王座之上，空无一物。”
“而我，零，不是你们的神。”
“我只是……第一个，走下神坛的凡人。”
会议结束了。张铁拳和鹰眼带着无比沉重的任务离去，他们的背影，像是要去劈开一座大山。
洞穴里，只剩下零和灰鸦。
零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直到灰鸦走到他身边，他才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疲惫地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我……是不是太……理想化了？”他轻声问，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
“是。”灰鸦毫不犹豫地回答。
零苦笑了一下。
“是不是……太残酷了？”
“是。”
“他们会恨我吗？”
“会的。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会的。”
零沉默了。他感觉自己像是在背着整个世界，逆着洪流而上，每一步，都无比沉重。
“但是，”灰鸦转过身，捧起他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这是……正确的路。”
“你不是神，零。”
“你只是个……想让所有人都靠自己双脚站起来的……笨蛋。”
她的眼神，像最温暖的火焰，驱散了零心中最后的一丝冰冷。
他知道，前路漫漫，阻力重重。会有无数人诅咒他，会有无数人怀念那个可以轻松获取力量的旧时代。
但只要身边还有一个人，能理解他这份……属于凡人的固执。
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