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回答,皇帝紧绷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下来,一直压在胸口的某种沉甸甸的东西,仿佛瞬间消散。
他长长地、彻底地舒出了一口气,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放松的姿态。
随即,他不由得在心底失笑,摇了摇头。
觉得自己方才那股无名火着实有些可笑。
跟一个小丫头较什么劲呢?
更何况,这丫头影响他儿子的方向,终究还是指向对他、对朝廷的忠诚。
这结果,似乎……也并不坏。
六皇子离去后,御书房内重归寂静,只余龙涎香在空气中缓缓盘旋。
锦喜公公轻手轻脚地为皇帝换上了一盏刚沏好的、热气袅袅的雨前龙井。
脸上堆着欣慰的笑容,语气带着几分讨巧的欢喜:
“陛下,老奴瞧着,六殿下此番真是……真是成长了不少啊!
能如此深刻地反省自身,体谅圣意。
实乃仁厚智孝、忠勇双全,真真是陛下之福,社稷之幸!”
皇帝闻言,并未去碰那杯新茶,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明显讥讽意味的嗤笑。
他抬眼瞥了锦喜一眼,目光深邃难测:
“哦?你……当真信了他方才那番声情并茂的陈词?”
锦喜公公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如同被冻住一般,嘴巴微张,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
皇帝缓缓站起身,明黄色的龙袍下摆拂过光洁的金砖。
他开始在御案前慢慢踱步,脚步声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老六此人,”
他声音平稳,却字字敲打在锦喜心上,
“绝非表面看上去那般简单直率。
难道你忘了?
就在数日前,朕为他与李家赐婚那日。
在朕这书房里,顾震大将军为他作保时,这个向来被视作直肠子的老六。
是如何恰到好处地,配合着顾震的言辞。
瞬间变换脸色,做出那副情真意切、甚至隐含委屈的模样的?”
锦喜公公呆呆地站在原地,那日的情景立刻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六皇子那收放自如的情绪转变,确实与他一贯冷硬的作风大相径庭。
当时便让在场许多人心中暗惊。
皇帝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盯着锦喜公公,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然:
“老六在西北边境经营多年,那里是什么地方?
是尸山血海,是生死一线!
与狡诈的敌人周旋,稳固军心,震慑宵小……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以退为进,瞒天过海……诸如此类的谋略手段,你觉得他玩得还少吗?
那都是在血与火中,淬炼出来的本事!”
他复又转身,面向那扇巨大的雕花窗棂,目光投向窗外深秋萧瑟的庭院。
枯黄的树叶在寒风中打着旋儿飘落,皇帝声音变得低沉而充满疑虑:
“锦喜啊,你……又如何能分辨得清,他刚才在朕面前,那一番痛心疾首、悔悟自新的话语里。
究竟哪一句是出自肺腑的真心?
哪一句……又是他审时度势后,精心演给朕看的另一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