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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比,你觉得他说的对吗?”

克劳斯偏过头,问一旁的阿比盖尔。

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一种懦弱。

克劳斯能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这是一种卸责,一种将自我审判的权力拱手让与他人的姿态。

它像一个孩童在犯错后,不敢直面父亲的怒火,转而去寻求母亲那永远宽容的庇护。

此刻,克劳斯迫切地需要听到那种庇护的声音,那怕它虚假不实。

这需求并非源于对真理的探寻,而更接近一种生物性的本能——如同叛逆多年的浪子在成年后终于抛弃对家庭的厌憎,

往往不是因为良知苏醒,而仅仅是因为他需要一个地方来支付账单,需要一碗热汤来抵御寒冬,需要一处场所来告知他是谁。

阿比盖尔没有说话。

她的动作非常迅捷。

一只手,柔软而纤细,带着一丝凉意,忽然地、坚定地握住了他的手。

那是一种试图通过物理接触来传递精神支持的尝试,一种无声的“我在这里”。

然而,这份柔软的冰凉,如同一块光滑的玉石,无法点燃任何炉火。

它贴着他的皮肤,却无法渗透进那片由恐慌和迷茫构筑的冰层之下。

安抚并未抵达,支持悬而未决。

他感觉自己的声音像生锈的绞盘,在喉咙里艰难转动。

“我是对的吗,艾比?”

空气凝滞。

伊莱亚斯嘴角那丝玩味的笑意,在幽暗灯光下闪烁着危险的色彩。

阿比盖尔依旧没有说话。

她纤长的睫毛,如两扇微型的、蝶翼般的黑色屏风,垂落下来,遮蔽了她眼眸深处的一切景象。

这沉默,本身已是震耳欲聋的答案。

克劳斯感到自己的手在轻微颤抖。

“我有罪吗,艾比?”

“您当然是对的。您没有任何罪。”

回答他的,是伊莱亚斯·索恩。

他的声音变为了一种学究式的、条分缕析的清晰,仿佛一位教授正在纠正学生的课堂作业。

“如果仔细分析我刚才的那段结论,一位训练有素的学者很快便能剖析出其中的问题。

滑坡谬误的逆向运用,不当类比,偷换概念,归因谬误……天呐,数不胜数。

如果这是一篇学位论文,我大概会被建议从头再来。

我那段即兴的论证,会被直接钉在耻辱柱上,作为反面案例,供人观瞻。”

他摊开手,姿态优雅,像一位乐团指挥。

“让我想想,这段论证会出现在哪些学科的教材里?

逻辑学,伦理学,法理学,还是政治哲学?

克劳斯·施密特先生,这些学科,你学过任何一门吗?”

克劳斯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您完全不知道,”

伊莱亚斯的声音变得柔和,却也因此更显残酷,

“因此您看不出这么一个漏洞百出的逻辑陷阱。

但您却敢于断言一个人的理论是绝对真理,敢于为朝您眼中的‘恶人’开枪赋予神圣的正当性。

现在,您告诉我,您觉得自己做得对吗?”

“我——”

“您的错误,并非想错了,而是您根本就想得太少,却又自以为是地做得太多。”

伊莱亚斯起身,他的影子将克劳斯完全笼罩。

“这便是陷阱的根源。

对于许多在思想界至今悬而未决、充满争议的议题——比如,教育的方法和目的——实践者往往直接跨过了最艰难的思辨与讨论,从实用主义的角度,选择了最符合自己情感直觉的那个答案。

于是,普世价值便形成了。

再依据这种被情感选定的价值判断,去构建一套能够自我说服的、自洽的理论,也就是良知。

您便是将这种为了自我说服而构建的良知,当成了不证自明的真理。”

他的语调陡然拔高,带着审判般的威严。

“您将‘应然’——即‘世界应该是怎样的’——当成了‘理所当然的实然’——即‘世界就是这样的’。

您犯了和我一样的错误,只不过,我是为了自我实现,清醒地做了一切,而您只是单纯的愚蠢。”

“难道良知有错吗?”

克劳斯终于挤出了一句反驳。

“良知正确,是因为良知有效。”

伊莱亚斯的回答快如闪电,

“在一个村落里,‘不可偷盗’,‘友善互助’的良知是正确的,因为遵守它能维持村落的稳定与互信,它是有效的。

但在一片即将饿死所有人的荒原上,‘不可分享最后一块面包’就成了新的、残酷的良知,因为它有效,它能让至少一个人活下去。

倘若一种良知在现实中处处碰壁,屡战屡败,那便只说明一件事——它过时了。

它的有效性,已经过期了。

您不懂吗,克劳斯·施密特先生?

连我这个恶贯满盈、人人唾弃的罪犯都懂。”

伊莱亚斯轻轻踱步,手杖的顶端在地板上敲出缓慢而沉重的节拍。

“无知最可悲的后果,并非谬误本身,而是由于畏惧求知过程中的艰难与枯燥,而主动放弃了最重要的‘求证’环节。

这份智识上的懒惰,再经由自尊心的发酵,便会转化为偏信、盲从,乃至于一种能够自我循环的、坚不可摧的偏执。

比如,您深信不疑的乔瓦尼·沃尔普的理论,您挂在嘴边的‘好人’,‘正确’与‘良知’……

这些,不过都是将复杂世界进行过度简化的漂亮词藻,它们是思想的毒药,能带来一时的精神安慰,却会彻底摧毁思考与抉择的能力。

这是西拉斯·布莱克伍德的理论。”

“伊莎贝拉说,他是个睿智的人。”

阿比盖尔轻声进入了这场雄辩。

“睿智而清醒的疯子。”

伊莱亚斯微笑着纠正,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

“和他相比,伊莎贝拉小姐要可爱得多,虽然同样危险。

她至少不会先和你成为朋友,再心安理得地把你送进监狱。”

他抬眼,看了一眼墙壁上造型典雅的挂钟,黄铜的指针如同两柄交叉的权杖。

“您知道您的所作所为,酿成了什么样的恶果吗?”

“我知道。”

克劳斯的声音在颤抖,

“我犯下的罪……非常深重。”

“不。”

伊莱亚斯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怜悯的神情,

“您几乎没犯下任何罪。”

“我有罪!”

克劳斯几乎是吼了出来,他猛地站起身,却被阿比盖尔拉住。

“我是说,我——”

他必须让自己的罪行得到承认!

这和他在动机上的正确一样重要

如果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场无足轻重的闹剧,

如果他没有在行为上犯下任何值得被审判的“大罪”,

那么卡迈克尔上校等人的死,他为清理叛徒所承受的一切痛苦与挣扎,就都成了一个荒诞的、毫无意义的笑话。

他无法接受这种虚无。

然而,伊莱亚斯甚至没有给他将话说完的机会。

他精准地抢占了谈话的空隙。

“您现在的问题只有一个:离家出走,以及非法持有并使用了危险武器。

仅此而已,这不算什么。”

伊莱亚斯用一种谈论午餐菜单的平淡语气说道,

“十一岁那年,我用一把左轮手枪杀死了一个试图闯进我家的小偷。

十二岁,一个在我窗下大声喧哗的小商贩,不,一个形迹可疑的、被我认为是间谍的流浪汉。

十五岁,一位没带搜查证件就想进屋的、我坚信是墨西哥毒贩伪装的便衣警察。

十七岁,一位年轻的、我预判他未来一定会加入帮派,走私违禁品的非洲裔汽车工人……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人说我什么,我没有被定罪。

直到探员找上了我,继而是记者,随后我便经历了漫长的诉讼、辩护、审判、定罪。

在那一刻之后,我才正式成为了一个‘罪犯’。”

他用手杖的尖端,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胸口。

“您想说什么?”

克劳斯感到一阵眩晕。

“您还在第一步,克劳斯先生。”

伊莱亚斯的声音仿佛带着催眠的效用,

“您,还没有被定罪。”

他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像是在展示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一切,都取决于您此刻的选择。

选择公司,您会得到常人梦寐以求的一切。

经费,地位,一些影响力。

作为沃尔普那场可笑暴乱中‘唯一的清醒者’,‘迷途知返的年轻领袖’,您本人将获得整个世界的尊重。

媒体会为您制作独家报道,您的家人,还有您身边这位美丽的阿比盖尔小姐,都会为您感到无上的骄傲。

想想看那副场景,克劳斯,难道不觉得很有吸引力吗?”

“……这都不是实情。”

克劳斯的声音微弱,带着倔强。

“诚实!”

伊莱亚斯猛地一拍手边的桌子,那巨大的声响让克劳斯和阿比盖尔都浑身一颤。

“多么宝贵的品质!诚实的孩子!”

他的表情瞬间变得悲天悯人:

“你知道为了你这一点可怜的、对‘实情’的坚持,你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吗?

你会被定性为一名耻辱的、因西拉斯那个混蛋的仁慈而被赦免的罪犯。

从此以后,你将背负着这个污点,贫困潦倒地度过余生。

而你所珍视的一切,都会离你而去,家破人亡,在人间,享用地狱之苦……”

“家破人亡?”

克劳斯捕捉到了这个词。

“是的,很遗憾,家破人亡。”

伊莱亚斯肯定道,“诚实的孩子,我想你不会喜欢那种活法。”

“我能承受……”

克劳斯再次握紧了阿比盖尔的手,那份柔软的冰凉是他此刻唯一的凭依,

“艾比会支持我的。”

伊莱亚斯将目光投向他,眼神锐利:

“是吗?”

克劳斯也转过头,将希望与信任都寄托在了那个问题上。

“是吗,艾比?”

“我……我想……”

阿比盖尔的声音,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细碎而飘忽。

嘴唇翕动着,却无法组成一个完整的句子。

眼眸垂了下去,视线落在昂贵的地毯上,仿佛在研究那繁复而抽象的花纹。

克劳斯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他从那张美丽的、略显苍白的脸上,清晰地读出了一种意料外的情感——权衡,是算,恐惧,退缩。

他捏紧了她的手。

直到一声极轻微的、被刻意压抑住的、因疼痛而发出的吸气声传来,他才如梦初醒般猛地松开。

“她是位好姑娘。”

伊莱亚斯的声音适时响起,为窘迫的阿比盖尔解了围。

他的语气充满了赞赏。

“聪明,真诚,热情,没有任何不良习惯,丝毫不爱慕虚荣,并且有着独立思考的精神和态度。

所以,她当然会对你忠贞不渝。”

“用不着你说。”

克劳斯回避了现实,固执地宣告着自己的信任,“我相信她。”

“当然,您当然应该相信她。”

伊莱亚斯点了点头,话锋一转,变得轻描淡写,

“而且,死在车里的又不是她的丈夫或父亲,开枪杀死那个人的也不是她的儿子或兄长,一个屠杀了上百无辜者的、疯狂的恶魔,没有理想,没有原则,没有底线……

天呐,这个家庭可真是罪恶深重。”

克劳斯怔住了。

他的大脑,在短暂的轰鸣后,彻底停摆。

过了足足几秒钟,他才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什么。

“什么?……你说什么?”

“冈瑟·施密特。他死在了那辆车上。”

一瞬间,克劳斯那张年轻的脸庞,呈现出一种超越了悲伤与痛苦的、令人心悸的惨白。

任何表情都不足以承载此刻他内心那场毁灭性的海啸,一切都坍塌为一片无措的、虚无的空白。

“你在……欺诈。”

他吐出这几个字。

“实事求是。”

伊莱亚斯耸了耸肩,

“我们调查了你的全部经历,你的家庭信息,很快便得知了冈瑟·施密特先生在那场骚乱中的死讯。

随后,我们又进一步调查了你那支队伍的所有情况,善良的阿比盖尔小姐,为我们告知了一些至关重要的补充事实。”

“不!”

克劳斯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

“你这个……你这个骗子!你们在无中生有!”

他的大脑在疯狂地回溯。

他回忆起了那一天,他的所作所为。

汉斯……那个男孩……还有阿比盖尔。

汉斯死了,那个男孩也死了。

现在,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只有阿比盖尔。

他能想象出,公司告知他的家人,杀死冈瑟的‘英雄’身份时,会是怎样一番地狱般的景象。

她不该说出去的……她怎么能说出去……

一瞬间,漆黑的恶意从他心底涌起。

也许她死了更好,也许她从一开始就不该出现,这样他就不会面临这种选择。

然而,这股无谓的恶意,如同撞上礁石的浪花,刚一腾起便迅速碎裂。

因为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早已一无所有。

他像一个背负着巨额债务、输光了所有筹码的赌徒,像一个满口谎言、最终被所有人戳穿的恶棍。

他需要一个港湾,一个温暖的、可被信赖的、能够让他躲避风暴与暗夜的港湾。

也许那只是幻觉,也许那只是自我麻醉,也许那片名为“破灭”的冰冷汪洋从未远离,但他必须抓住一些事物来麻痹自己。

一个襁褓,一个新的、可被依赖的母亲。

“哇——”

一声哭嚎,终于从他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他再也无法站立,身体一软,整个人向前倾倒。

没有预想中与地面的撞击。

一个柔软而温暖的怀抱,接住了他。

他一头埋了进去,脸颊贴上了一片顺滑而细腻的布料,鼻腔里瞬间被一股香水、皮革与女性体温混合的气息所占据。

那是一种麝香的味道,浓郁,强势,带着一种令人眩晕的压迫式的温柔。

阿比盖尔揽住了他,像母亲安抚受惊的孩子那样,一只手环过他的肩膀,另一只手轻轻地、有节奏地拍打着他的后背。

她的动作轻巧而温柔。

“没事的,克劳斯。”

她的声音就在他的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发梢,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伊莱亚斯轻轻咳嗽了两声,打破了这幅怪异而和谐的画面。

“怎么样,小美人?”

阿比盖尔没有松开怀里的克劳斯,只是微微抬起头,用美丽的眼睛看着他。

“我想,没问题了。”

“那就交给你了。”

伊莱亚斯满意地点了点头,

“让他安静下来,然后告诉他接下来的时间和任务。”

他开始慢条斯理地解开袖扣,准备换上一件另外的衣服。

“是什么?”

“五天后,我们要进行一次联合行动。目标,是一个不怎么听话的农场。”

阿比盖尔作势要向他道别。

伊莱亚斯做了个让她继续保持姿势的下压手势。

“没事,女士,您听着就行。

我们会在这几天里,为他造势,宣传他的‘英雄事迹’。

他需要在五天后的行动中担任‘特别顾问’的角色,做一些表演,接受一处预先安排好的采访。

内容我们会提前透露给他,标准回答也必须在那之前准备妥当。”

伊莱亚斯用下巴,指了指在阿比盖尔怀中情绪崩溃的克劳斯。

“让他振作起来。用你能做到的一切方法,用尽你的所有手段。

不能出任何差错,能做到吗?”

“我会尽力。”

阿比盖尔回答。

“祝你们好运。”

伊莱亚斯已经换好了崭新的一身行头。

他拿起衣架上的礼帽,优雅地戴在头上,帽檐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抹玩味的微笑。

“再见。”

他转过身,手杖在地上敲出清脆的声响,一步步走向门口。

木门被他拉开,又在他身后缓缓合上。

屋内,重归寂静。

只剩下阿比盖尔那轻柔的、有节奏的拍打声,以及一个年轻人断断续续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