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波谷的秋夜,已带了些许寒意。中军大帐内,炭火盆噼啪作响,映照着许褚和程昱两人沉静的脸庞。粮铁顺利运回,蔡琰也暂时安顿,但随之而来的,是更需谨慎处理的名分问题。
“主公,”程昱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帐外吹过的夜风,“关于蔡大家之事,昱有两年前之旧议,今日形势有变,需向主公重新陈明。”
许褚抬起头,目光从案几上的河东地图移开,看向自己这位最为倚重的谋主:“仲德请讲。”
程昱微微挺直了身躯,眼神中带着追忆与冷静的分析:“两年前,主公于庐江,根基未稳,虽勇力冠绝,然于士林之中,常被视作‘淮泗豪强’,难入清流之眼。彼时,蔡伯喈先生海内人望,门生故旧遍布天下。昱当时建言,若主公能迎娶其独女昭姬小姐,便可借蔡公之声望,洗刷浮名,迅速获得一部分清流士人的认可,此乃立足之捷径。”
许褚点了点头,那段四处碰壁、寻求认同的岁月,他记忆犹新。程昱当时的建议,无疑是打破僵局的一剂猛药。
“然,时移世易。”程昱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愈发凝重,“今日之主公,已非昔日吴下阿褚。您坐拥庐江基业,河东麾下精兵过万,良将如云,文臣渐备。更兼跟随皇甫将军平定西羌之乱,屡挫白波贼,威名已着。如今天下有识之士,如贾逵、张既等,投效主公,看中的是主公的雄才大略与崛起之势,而非仅仅依附于某位名士的姻亲关系。”
他稍稍停顿,让许褚消化这番话,继而指出了核心问题:“反观蔡大家,其处境已与两年前截然不同。她虽未完成婚礼,但名义上已嫁入河东卫氏。卫仲道公子新丧,她便是‘未亡人’之身。此事天下皆知。若主公此时娶其为正妻……”
程昱没有再说下去,但许褚已经明白。正妻,乃一家之女主,未来子嗣的嫡母。娶一个与别家有过公开婚约,且对方刚刚病逝的“未亡人”为正妻,在这个极其看重名节与礼法的时代,无疑会招致巨大的非议。那些原本就忌惮许褚的世家大族,必然会以此为由,大肆攻讦他“悖逆礼法”、“德行有亏”,这将严重阻碍他未来吸纳更多传统士人,甚至可能成为政治对手攻击的口实。
“故此,”程昱总结道,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今时不同往日,蔡大家,主公可救,可留,亦可纳。但正妻之位,绝不可予。”
帐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炭火燃烧的声音。许褚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他并非贪图蔡琰美色,程昱的分析完全是从政治现实出发,切中要害。他需要权衡的,是这份“旧情”与“道义”到底值得付出多大的政治代价。
“依先生之见,该当如何?”许褚问道,他想听听程昱更具体的方案。
“有三策,供主公斟酌。”程昱显然早已深思熟虑,“上策,聘为平妻。平妻地位仅次于正妻,可保蔡大家尊荣,亦能维系与蔡邕公的香火之情,向天下示主公不忘旧恩、庇护名门之后之心。此举虽仍有微词,但较之立为正妻,阻力大减。且‘平妻’之位,本身已暗示其经历特殊,可堵住大部分卫道者之口。”
“中策,纳为侧室。”程昱继续道,语气平淡,不带丝毫感情,“如此,既全了庇护之责,亦将此事对主公名声的负面影响降至最低。卫氏即便心有不快,面对既成事实,加之我方手握‘救命之恩’大义,也难以过多指责。然,此举恐伤蔡大家之心,亦可能令蔡邕公不悦,须辅以格外优渥的待遇与尊重,方可缓和。”
“下策,”程昱看向许褚,缓缓道,“便是维持现状,以师兄妹之名,客居营中。待时机成熟,送其归洛阳蔡公处。此策最是稳妥,无风无浪。然,长久下去,流言蜚语恐更难控制,且若蔡大家他日另嫁,主公今日救护之情,所能换取的政治资本便将大大削减。”
程昱将利弊剖析得清清楚楚。救下蔡琰,是一步棋,如何安置,则是下一步更关键的落子。这不仅仅关乎个人情感,更关乎许褚集团未来的名声走向和人才吸引策略。
许褚沉吟良久。程昱的“上策”无疑是目前最具操作性的选择。平妻,是一个巧妙的平衡点,既给予了蔡琰足够高的地位,避免了正妻之位带来的巨大风波,又确实能起到联结名士、彰显仁义的作用。他想起蔡琰那苍白而骄傲的脸庞,若直接纳为妾室,恐怕她宁死不从,那便违背了自己救人的初衷,也与蔡邕彻底交恶。
“先生所言,句句在理。”许褚终于开口,声音沉稳,“正妻之位,确不可行。纳为侧室,亦过于委屈昭姬,非君子所为。维持现状,非长久之计……”
他站起身,走到帐边,望着窗外清冷的月光:“便依先生上策。待局势稍稳,与蔡公取得联络后,再行聘娶平妻之礼。眼下,仍需以礼相待,不可有丝毫怠慢。”
“主公英明。”程昱躬身道,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许褚能如此迅速地接纳建议,做出最符合当前利益的决定,这份决断力,正是乱世之主所需的品质。
“不过,”许褚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着程昱,“此事暂且限于你我几人知晓。对外,昭姬只是我受师命所托,暂时庇护的同门。具体时机与操办,还需仲德与薛悌、贾逵等仔细筹划,务必做到名正言顺,将物议降到最低。”
“昱明白。”程昱郑重应下,“此间分寸,我等自会小心拿捏。此外,昱建议,可让王思、郤嘉等人,在日常与河东士人、往来商旅的接触中,稍加引导舆论,重点宣扬主公救护名门孤女之义,淡化其他色彩。”
“可。”许褚点头同意。舆论的高地,自己不占领,就会被对手占领。
程昱告退后,许褚独自在帐中沉思。程昱的建议,冷静甚至有些冷酷,却无疑是正确的。他救蔡琰,起初是出于道义与旧情,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不可避免地掺杂了政治考量。在这个时代,个人的婚姻,尤其是他这种一方势力首领的婚姻,从来就不是单纯的个人事务。
他想起蔡琰那双带着羞愧与倔强的眼睛,心中微微叹息。乱世红颜,命运多不由己。他许褚能做的,便是在这乱世的洪流中,既保住自己想保护的人,也抓住一切能壮大自身的机会。给予蔡琰平妻的地位,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已是当下他能给出的,最不违背本心,也最符合自身利益的选择。
霸业之路,注定无法纯粹。每一步,都需在情、义、利之间,寻找到那个微妙的平衡点。而今晚与程昱的这番对话,便是他在这条路上,又一次深刻的领悟。
接下来的几日,许褚麾下的文臣系统悄然运转起来。
薛悌负责的文书往来,在给卫氏和蔡邕的信中,措辞更加谨慎得体,既说明了情况,也隐约透露出许褚对蔡琰的尊重与未来的责任,为可能的“平妻”之议埋下伏笔。
而王思、郤嘉在与外界接触时,也有意无意地强调白波贼之害与许褚的及时救援,将蔡琰的形象塑造为乱世中不幸却幸得庇护的才女,而非一个可能引发争议的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