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三十一年的闰五月,北平的暑气已带着塞外特有的燥烈,卷起漫天黄尘,灼烤着城头斑驳的砖石。燕王府听雪轩的书房内,门窗紧闭,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热浪。巨大的冰鉴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凉气,却驱不散室内那如同实质般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沉重。
朱棣端坐于紫檀木书案之后。一身玄色常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如同刀削斧凿。额角那道早已淡去的白痕,在烛光下几不可见,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不再掩饰其内蕴的寒芒,如同冰层下奔涌的熔岩,炽热而冰冷,死死地钉在桌案正中那份刚刚由八百里加急送达的帛书上!
帛书展开,刺目的字迹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灼烫着他的视线:
“太祖高皇帝…龙驭上宾…于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初十…驾崩于西宫!”
轰——!
尽管早有预感,尽管道衍的预言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于头顶数年之久,当这最终的噩耗以如此冰冷确凿的文字呈现眼前时,朱棣依旧感觉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某种迟滞悲恸与更汹涌野望的洪流,猛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父皇…去了!
那个如同巍峨山岳般横亘在他生命与野心之上,令他敬畏、恐惧、又无比复杂的开国雄主…那个一手将他分封至这苦寒北地,又如同阴影般笼罩他全部政治生命的大明太祖…轰然倒塌了!
短暂的空白与窒息般的静默笼罩了书房。唯有冰鉴融化的水滴,落在铜盆中,发出单调而清晰的“滴答”声,如同为逝去的巨人敲响的丧钟。
朱棣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猛地闭上眼,强迫自己压下那翻腾的心绪。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封般的死寂,和一种孤注一掷的、令人心悸的决绝。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如鹰隼般继续向下扫视帛书:
“皇太孙允炆…奉遗诏…即皇帝位!以明年为建文元年!”
朱允炆!那个在道衍十策中被视为“天赐良机”的黄口孺子!他真的登上了那张至尊龙椅!
帛书最后,是新帝登基后颁布的第一道大诏,措辞温和,如同暖风拂面,却字字暗藏杀机:
“…诸王叔父,屏藩帝室,功在社稷。新君初立,国事维艰,仰赖诸叔父同心戮力,共扶幼主,以安天下。望诸叔父体恤圣心,勿使圣躬忧劳…各守藩篱,非奉诏旨,不得擅离封国,更不得私蓄甲兵,交通外臣…违者,以谋逆论!”
“各守藩篱…不得擅离…不得私蓄甲兵…交通外臣…以谋逆论!”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向朱棣这数年来在北平厉兵秣马、暗中布局的核心!这看似温情的“劝诫”,实则是赤裸裸的警告与束缚!是新皇登基后,对藩王势力挥出的第一记无形枷锁!
“好一个…体恤圣心!好一个…共扶幼主!”朱棣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无尽的讥诮与森然杀意!他猛地攥紧手中的帛书,坚韧的帛料在他掌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道衍第七策的预言,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炸响:“若陛下立皇孙允炆为储,以其年幼,主少国疑,朝堂必生动荡,此乃天赐良机!”
天时已至!惊雷已落!这束缚的枷锁,正是他挣脱囚笼、搅动风云的号角!
“殿下…”侍立一旁的朱能,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和凛然杀意,他同样看清了帛书的内容,感受到了那字里行间汹涌而来的危机与…机遇!
朱棣没有理会朱能。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巨大的、充满压迫感的阴影,几乎将整个书房笼罩。他几步走到悬挂于墙侧的巨幅北境舆图前,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北平的位置,随即如同燎原之火,一路向南,烧向那万里之外的煌煌帝都——南京!
“传令!”朱棣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寒铁,冰冷、坚硬、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王府内外,即刻起缟素!全城…举哀!为太祖皇帝…服丧!”
“是!”朱能肃然应诺。
“命张玉!”朱棣的目光死死钉在舆图上北平的位置,“西山所有工坊,炉火…烧至最旺!所有‘甲’字预案,进入最后整备!孤要的‘雷霆’、‘蜂群’、‘铁壁’…三日内,必须完成最后校验!若有半分差池…”他猛地转身,眼中寒芒暴涨,“提头来见!”
“末将领命!”朱能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还有,”朱棣的视线重新投向南京方向,眼神锐利如刀,“飞鸽传书南京!命‘鹧鸪’、‘孤雁’,不惜一切代价,刺探新帝动向,齐泰、黄子澄、方孝孺…所有削藩之议的细节!孤要知道,这第一刀…会砍向谁的头!”道衍第三策“内结腹心”的暗线,此刻成为刺向敌人心脏的毒针!
命令如同冰冷的铁流,迅速从听雪轩扩散出去。整个燕王府瞬间被一片肃穆的白色所笼罩。巨大的素幡在燥热的夏风中猎猎作响,哀乐低沉地回荡。王府属官、护卫军士,人人臂缠黑纱,面带悲戚(无论真假)。北平城的街头巷尾,也迅速被这突如其来的国丧消息所笼罩,哀戚的气氛弥漫开来。
然而,在这片哀戚的白色幕布之下,一股更加汹涌、更加灼热的暗流正在疯狂涌动!西山深处,那被重重山峦和严密守卫遮蔽的工坊群,炉火昼夜不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炽烈!沉闷的锻打声、奇异的机械运转声、以及偶尔泄露的、令人心悸的爆鸣声,在山谷间隐隐回荡。张玉如同一头焦灼的困兽,穿梭于各个工坊之间,嘶哑的吼声压过了一切噪音:“快!再快!殿下只给三日!三日!”
“虎蹲炮”黝黑的炮管被反复打磨、校验;“一窝蜂”火箭架被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发射角度;新锻造的、关节处已大为改良的冷锻甲片,在火光下泛着幽冷的寒光…每一件器物,都凝聚着道衍第二策“暗铸锋镝”的心血,都承载着即将喷薄而出的毁灭力量!
就在北平城被国丧的哀戚与山雨欲来的紧张双重笼罩之际,一个更加致命的消息,如同淬毒的暗箭,悄无声息地射入了燕王府的心脏!
三日后,深夜。
王府侧门悄然开启。一个浑身裹在黑色斗篷里、如同幽灵般的身影,被朱能亲自引入戒备森严的听雪轩。来人摘下风帽,露出一张因长途奔袭而布满尘土和疲惫,却难掩其精悍之色的脸。他正是朱棣安插在南京中枢、代号“孤雁”的心腹死士——原东宫詹事府一名郁郁不得志的属官,陈瑛!
“殿下!”陈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嘶哑,带着难以抑制的惊惶和愤怒,从贴身处掏出一枚被汗水浸透的蜡丸,双手高举过头,“南京…密报!十万火急!”
朱能迅速接过蜡丸,捏碎,取出里面卷得极紧的纸条,呈给朱棣。
朱棣展开纸条,烛光清晰地照亮了上面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迹,赫然是“鹧鸪”的笔迹!内容比帛书更加简短,却字字如惊雷,带着浓烈的血腥气:
“削藩令已下!首当其冲者——周王橚!罪证‘谋逆’已‘坐实’!锦衣卫缇骑…已出京!旨意:削爵!废为庶人!锁拿进京,圈禁凤阳高墙!”
轰隆——!!!
仿佛一道真正的惊雷在朱棣头顶炸开!削藩!真的开始了!而且,第一刀,就砍向了他的同母胞弟——周王朱橚!罪名是…谋逆!废为庶人!圈禁高墙!
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血液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窜头顶!紧接着,是滔天的怒火和一种兔死狐悲的极致愤怒!周王橚!那个性情温和、醉心医术、与世无争的弟弟!他何曾谋逆?这分明是欲加之罪!是齐泰、黄子澄这些建文新贵,为了立威,为了扫清障碍,拿他朱棣最亲近的兄弟开刀祭旗!
“好!好一个谋逆!好一个废为庶人!”朱棣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杀意!他猛地将纸条拍在书案上!紫檀木发出沉闷的巨响!他眼中那冰封的熔岩彻底爆发,化为两团焚毁一切的火焰!“他们这是要…斩尽杀绝!杀鸡儆猴!下一个…就是孤!”
道衍的预言,以最残酷、最血腥的方式应验了!削藩的屠刀,已然举起!周王的血,就是给所有藩王看的警告!而他朱棣,作为手握重兵、坐镇北疆、又曾“大逆不道”的燕王,必然是这屠刀之下最肥美的目标!
“殿下!”陈瑛抬起头,脸上带着刻骨的仇恨和急迫,“据‘鹧鸪’密报,齐泰、黄子澄于御前力陈殿下…‘久蓄异志,拥兵自重,乃诸藩之首恶’!力主…以雷霆之势,一并除之!新帝虽未即刻下旨,然…削燕之议,已成定局!缇骑…恐已在路上!殿下,早做决断啊!”
削燕之议已成定局!缇骑已在路上!
每一个字,都如同催命的鼓点,狠狠敲打在朱棣的心头!时间!他需要时间!西山的“霜刃”还未完全开锋!朵颜三卫的盟约还未最终敲定!仓促起兵,胜算几何?
就在这千钧一发、杀机已迫在眉睫之际!
砰!砰!砰!
听雪轩紧闭的房门被急促而沉重地敲响!门外传来王府典仪官惊恐万状、几乎变调的声音:“殿下!殿下!圣旨…圣旨到了!是…是钦差!带着…带着锦衣卫!已至王府正门!请…请殿下速速接旨!”
轰——!
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粉碎!
南京的缇骑,竟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毫无遮掩!如此之…杀气腾腾!
圣旨到了!带着锦衣卫!
这哪里是宣旨?这分明是…锁拿的前奏!
书房内,空气瞬间凝固!如同被寒冰冻结!朱能的手猛地按住了腰刀刀柄,眼中杀机暴射!陈瑛更是脸色惨白,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
朱棣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脸上的愤怒、惊惶、焦虑…所有激烈的情绪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即将喷发的、足以毁灭一切的火山!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紧闭的门扉,仿佛看到了王府正门外,那手持圣旨、趾高气扬的钦差,以及他身后那些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眼神冰冷如同毒蛇的锦衣卫缇骑!
削藩的屠刀,已经抵在了他的咽喉!
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复!便是周王橚那般,废为庶人,永锁高墙,生不如死!
道衍第十策那四个字,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点燃了他灵魂深处最后一丝犹豫:
“奉天靖难!”
朱棣的嘴角,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那弧度冰冷、锐利、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决绝和一丝…疯狂!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射向朱能,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斩断一切、劈开乾坤的铁血意志:
“朱能!”
“末将在!”朱能单膝跪地,抱拳应诺,声音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剑!
“开中门!”朱棣的声音如同惊雷,在死寂的书房中炸响,“摆香案!孤…要接旨!”
“是!”朱能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猛地起身!
“还有,”朱棣的目光转向陈瑛,眼神冰冷而锐利,“即刻从密道出府!传令张玉:‘风雷已至!龙蛇…起陆!’ 命他…依‘丙’字预案,封锁四门!西山所有‘雷霆’、‘蜂群’,即刻进入预设阵地!目标——王府正门!听孤号令!”
“丙字预案!封锁四门!目标王府正门!”陈瑛浑身剧震,瞬间明白了朱棣的意图!这是要…以王府为战场,以钦差祭旗!他眼中爆发出狂热的决绝,“属下领命!”身影一闪,迅速消失在书房角落的阴影之中。
朱棣整了整身上玄色的常服,抚平并不存在的褶皱。他的动作沉稳而缓慢,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优雅。额角那道淡去的白痕,在摇曳的烛光下,仿佛重新变得刺目起来。
他缓缓抬起手,推开了听雪轩紧闭的房门。
门外,燥热的夏风裹挟着王府内弥漫的哀乐与素幡的气息,扑面而来。远处,隐隐传来王府正门方向人马的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