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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狮子僵硬的尸体被小心翼翼地裹在洁净的白绸里,七窍流出的黑血在白毛上凝结成刺目的污斑。那碗清甜的银耳莲子羹被格物院化学所的人如临大敌地取走,连同青玉碗、托盘、甚至小几上被猫爪蹭到的一丝水渍。东宫书房,瞬间成了风暴中心,空气里残留着甜腥与死亡的混合气味,压得人喘不过气。

小太监已被拖入诏狱最深处,侍卫统领面色铁青,亲自带人将尚膳监一干人等,从掌印太监到负责太子羹汤的灶上小火者,尽数锁拿。消息如阴冷的毒蛇,无声地窜过重重宫阙。

暖阁内,碎纸屑飘落在地毯上。朱棣端坐御案之后,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唯右眼深处,那最后一丝迟滞彻底湮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固的、比万年玄冰更冷的杀意。他搭在扶手上的手指,骨节微微泛白,那力道仿佛要将坚硬的紫檀生生捏碎。姚广孝垂首侍立一旁,捻动佛珠的手指也停滞了,枯槁的面容在阴影中显得愈发深不可测。

“查。”朱棣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却像一把淬了寒毒的匕首,狠狠钉入空气,“掘地三尺。牵涉者,无论身份,无论藏匿何处,皆以谋逆论处。诛九族。挫骨扬灰。”

“遵旨!”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暖阁门口,躬身领命,脸上带着一种嗜血的亢奋。他转身,猩红的飞鱼服下摆带起一阵阴风。东厂提督太监紧随其后,面白无须,眼神却比鹰隼更锐利。一场比奉天殿清洗更酷烈、更缜密、也更无情的肃杀风暴,瞬间笼罩了整个金陵城。

格物院疫病所深处,那间弥漫着石灰与酒精气味的“静室”。

气氛依旧凝重,但已不同于输血前的孤注一掷。输血工匠张师傅依旧昏迷,但蜡黄的脸上已透出些许活气,呼吸虽弱却均匀了许多。吴有田守在一旁,每隔一刻便用特制的琉璃细管(体温计雏形)置于其腋下,紧张地记录着刻度变化。李时珍则伏在显微定真镜前,对着从张师傅指尖新取的一滴血,眉头紧锁。

“李院判,如何?”朱高炽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小小的身影走了进来,脸上还带着一丝未褪尽的苍白,但眼神已恢复沉静,仿佛东宫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并未在他心底留下太多波澜。他身后跟着一脸忧色的王徵。

李时珍直起身,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忧喜参半:“殿下,王学正。张师傅性命暂时无虞,输血之功显见。高热已退至微热,脉象虽虚浮,但已有根底,不再是先前油尽灯枯之相。只是…”他指向显微镜,“镜下观其血象,仍有异常。输入之豚血血球,虽未引发大规模凝集堵塞血脉,但终究非我族类。其形态与我人血血球差异颇大,且在伤者血中似有被‘攻击’、消解之迹象。长此以往,恐生变数!若引发‘血热’(排异反应或溶血反应),后果不堪设想!”

王徵凑到目镜前,倒吸一口凉气。视野中,属于张师傅的较为圆润的红血球与形态略显狭长、边缘不甚清晰的猪血血球混杂流动。一些猪血血球已出现破裂、溶解的迹象,周围有细小的颗粒物聚集(可能是白细胞吞噬或溶解产物)。这微观景象,无声地诉说着生命延续背后潜藏的凶险。

“可有对策?”朱高炽问,目光落在张师傅缠着纱布、仍有血水渗出的伤腿上。

“唯有‘格物’二字!”李时珍斩钉截铁,“输血之术,已开先河,然其理未明!血之相融与否,究竟根在何处?是血之‘气’?还是血之‘形’?或是血中某种我等尚未窥见的‘精微’?必须深究!眼下,当务之急是稳住张师傅伤势,防止‘血热’爆发,同时严防其伤口溃烂生‘腐毒’(感染)!老夫已令药局日夜熬煮‘青蒿汁’(抗菌消炎作用)与‘三七活血汤’内服外敷,更严令此静室闲杂人等不得靠近,所有接触之物,沸水蒸煮,烈酒擦拭!”

“殿下,”王徵指着张师傅的伤腿,“‘腐毒’之害,恐更甚于输血之险。显微镜下,伤口脓液之中,亦有万千细小‘活物’蠕动啃噬,与‘痨虫’类似,却更繁复!寻常汤药,恐难深入肌理,尽诛其类。格物院化学所正与药局合力,试图从砒霜、水银、硫磺等物中,以蒸馏、化合之法,提萃或炼制出能灭杀此类‘腐毒虫’的‘药精’(早期抗菌药物尝试),只是…此等金石之药,性烈剧毒,稍有不慎,救人反成杀人…”

朱高炽走到张师傅榻前,看着这位为格物院付出沉重代价的工匠沉睡中仍紧蹙的眉头,清澈的眼底映着鲸油灯冷静的光。“李院判,王学正,放手去做。以镜观之,以理析之,以慎用之。‘药精’之研,关乎日后万千伤患性命,再难,也要趟出一条路来。所需人手、物料,孤亲自去请父皇旨意。”他顿了顿,声音更沉,“至于东宫之事…‘牵机’剧毒,亦是金石之属。格物院化学所,当助锦衣卫一臂之力!”

诏狱深处,血腥气与绝望的哀嚎如同实质。被锁拿的尚膳监太监、宫人,在东厂番子精妙的“手艺”下,早已不成人形。线索如同剥茧抽丝,从负责采买银耳的小火者,到传递食盒的粗使太监,最终,一根无形的线,隐隐指向宫外,指向江南贡品采办的某个环节。

锦衣卫的缇骑如同出闸的猛虎,直扑金陵城南一处看似寻常的绸缎庄。破门而入时,后堂密室的暗格里,还残留着焚烧纸张的灰烬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杏仁甜香。掌柜和几个伙计在猝不及防下被拿下,搜出的账本中,几笔异常的、指向不明的大额银钱往来,如同黑暗中发光的蛇信。

纪纲亲自坐镇审讯。当烧红的烙铁第三次按在绸缎庄掌柜焦糊的皮肉上时,这个原本硬气的汉子终于崩溃,涕泪横流地吐出一个名字和一个地址——金陵城西,栖霞山下,一处名为“听松别院”的幽静山庄。幕后主使,正是刘三吾那流亡在外的秘密弟子,江南旧派地下魁首,沈文度!

“听松别院”被重兵团团围住时,已是深夜。山庄内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仿佛不知大祸临头。当锦衣卫撞开朱漆大门,里面竟无多少抵抗。几个忠心耿耿的护院很快被乱刀砍翻。正厅里,沈文度一身素白儒衫,正襟危坐于主位,面前摆着一壶酒,两只杯。他面容依旧阴鸷,眼神却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平静,甚至还有一丝如愿以偿的疯狂。

“纪指挥使,好快的刀。”沈文度端起一杯酒,嘴角扯出一丝诡异的笑,“可惜,还是迟了一步。尔等欲效暴秦,焚书坑儒,以妖术乱圣道,以酷吏慑天下!今日沈某,不过效法古人,行大义于暗室!那妖孽太子,亵渎人伦,混淆人畜,其罪当诛!只可惜…天不佑我,竟让一只扁毛畜生坏了大事!”他仰天大笑,笑声凄厉如夜枭,“然,吾道不孤!天下有识之士,终将看清尔等魑魅魍魉之真面目!朱棣!朱高炽!尔等倒行逆施,必遭天谴!大明江山,必亡于尔等格物妖孽之手!哈哈哈哈!”

他猛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另一杯,被他狠狠摔在地上,玉杯粉碎!

纪纲脸色一变,厉喝:“拿下!卸掉他的下巴!”

然而,已经迟了。沈文度的狂笑声戛然而止,身体猛地一僵,脸上瞬间涌起一股妖异的潮红,随即转为青紫!他眼珠暴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手指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如同上岸的鱼般剧烈抽搐挣扎,仅仅数息之后,便口鼻溢出黑血,直挺挺地栽倒在地,气绝身亡!空气中,那股熟悉的、令人心悸的淡淡杏仁甜香,再次弥漫开来。

“牵机!”随行的格物院化学所老吏(原太医院药局精通毒理的老吏,被格物院吸纳)失声叫道,立刻戴上厚布口罩和皮手套,小心翼翼地靠近检验。

翌日清晨,格物院正堂。

鲸油巨灯依旧亮如白昼,空气里除了熟悉的烈酒、石灰味,还多了一股肃杀的血腥气。堂中气氛压抑至极。

沈文度的尸体被白布覆盖,摆放在冰冷的石板上,旁边是那只替朱高炽而死的御猫“雪狮子”的尸骸。堂下,跪着几个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从犯——绸缎庄掌柜、负责传递毒药的内线太监、以及被沈文度以家人性命胁迫、最终在东宫食盒上动了手脚的一个低等尚膳监杂役。

朱棣高踞主位,玄色龙袍仿佛吸尽了所有的光,右眼深处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朱高炽侍立一旁,小脸绷紧,目光扫过地上那具自戕的尸首和惨死的御猫,最终落在那几个抖成一团的从犯身上。

“陛下,经格物院化学所反复验看,”那位老吏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专业性的沉稳,却掩不住一丝颤抖,他手中托着一个琉璃皿,里面是几粒从沈文度怀中搜出的、用蜡封存的米粒大小的白色结晶体,以及从御猫口中刮取的残留毒物,“此‘牵机’之毒,其性猛烈,远胜砒霜、鸩羽。镜下观之,其结晶形态独特,遇铁器研磨或强酸(格物院新制稀硫酸)浸泡,会释放出剧毒之气,沾之即死。沈逆文度,怀中藏有此毒结晶及配制好的蜡丸,其自饮之毒酒,与东宫羹汤中所下之毒,经镜下对比形态及与铜、铁、血反应之性,确系同源!此獠…实乃主谋无疑!其供状虽焚,然物证凿凿!”

老吏的声音在死寂的正堂中回荡。那些跪着的从犯,听到“镜下观之”、“结晶形态”、“同源”等闻所未闻的词句,再看到琉璃皿中那不起眼的白色颗粒,联想到沈文度那七窍流血、瞬间毙命的惨状,以及御猫的死相,巨大的恐惧彻底击垮了他们。绸缎庄掌柜当场失禁,腥臊弥漫;那内线太监两眼翻白,直接吓晕过去;尚膳监的杂役则如同疯魔般磕头如捣蒜,语无伦次地哭喊:“陛下饶命!太子饶命!是沈文度逼我的!他抓了我老娘和幼弟…小的不敢不从啊…饶命啊…小的愿做牛做马…”

“够了!”朱棣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毁灭意志。他看都没看那几个蝼蚁般的从犯,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钉在沈文度的尸体上。

“逆贼沈文度,勾结内宦,谋刺储君,罪不容诛!虽自绝以逃国法,然其罪滔天!传旨:戮其尸!悬首金陵城门示众三月!其九族,无论亲疏远近,尽诛!家产抄没,宅邸夷为平地,撒上石灰盐卤,永世不得重建!凡同党、知情不报者,无论官职大小,皆连坐!涉事内宦、宫人、商贾,凌迟处死,曝尸三日!家人流三千里,遇赦不赦!”

旨意如同九幽寒风,刮过每个人的心头,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堂下那几个从犯,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被如狼似虎的侍卫拖死狗般拽了出去,等待他们的将是世间最残酷的极刑。

朱棣的目光缓缓移向朱高炽,那焚天的怒意稍稍收敛,化为一种深沉的、带着审视的凝重。他看到了儿子眼中那超越年龄的沉静,那目睹死亡与阴谋后依旧如清泉般未被污染、反而更显坚定的目光。

“炽儿,”朱棣的声音低沉下来,“此獠虽伏诛,然其心可诛!其言…亦如毒虺,意在乱我父子,毁我新政根基。你…怕否?”

朱高炽抬起头,清澈的目光迎向父亲那深不可测的右眼。他小小的身体站得笔直,声音清晰而平稳,在这刚刚被鲜血洗刷过的殿堂中响起:

“父皇,儿臣不怕。沈逆所言,不过是腐蠹临死前的哀鸣。他们怕的,正是格物之灯所照见的‘实’理。张师傅尚在生死一线挣扎,李院判、王学正他们,正在镜下一次次尝试,寻找能灭杀‘腐毒虫’的‘药精’。血之奥秘,毒之根源,皆在‘格物’二字之中。此路艰险,荆棘密布,更有毒蛇潜伏。然,灯已点燃,光在前方。儿臣愿为执灯者,纵然前路血火,亦当焚尽腐蠹,照鉴新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