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光临图书迷!
错缺断章、加书:站内短信
后台有人,会尽快回复!
  • 主题模式:

  • 字体大小:

    -

    18

    +
  • 恢复默认

那声震耳欲聋的爆裂,如同炸响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飞溅的铜片、琉璃碎片,带着凄厉的哨音,在死寂的奉天殿中激射。一片锋利的琉璃碎屑,如同淬毒的寒星,擦过李时珍的脸颊,留下一道细长、滚烫的血痕。温热的液体滑落,他却毫无知觉。他的眼睛死死盯在御阶之下,那堆瞬间化为废墟的残骸之上。扭曲断裂的黄铜镜筒,如同被斩断的脊梁;散落一地的精密齿轮、轴承,如同被肢解的内脏;而最刺眼的,是满地晶莹剔透的琉璃碎片,反射着惨淡的鲸油灯光,像无数只破碎的、凝固着绝望的眼睛,无声地瞪视着这金碧辉煌的权力殿堂。

格物之眼,熄灭了。洞穿幽冥、直面疫魔真容的唯一凭依,在帝王一怒之下,化为齑粉。

王徵瘫软在地,被金吾卫铁钳般的手死死按着肩膀,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他被打碎的眼镜歪在一旁,模糊的视野里,只有一片刺目的、闪烁着死亡光泽的晶莹。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尘土和恐惧,却洗不去那刻骨的悲凉。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那是灵魂被硬生生撕裂的痛楚。这镜,不仅是他和王阳明穷尽心血、跨越时空的造物,更是他们对抗这场浩劫、理解这无形敌人的唯一希望。如今,这希望被碾碎了,就在这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地方,被那至高无上的意志亲手碾碎。

奉天殿内,时间仿佛凝固。只有铜铁碎片滚动的微弱声响,以及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浸透了每个人的骨髓。夏原吉、金忠等重臣,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微微颤抖,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唯恐惊动了那端坐御座之上、散发着如同极地寒冰般恐怖气息的帝王。

朱棣依旧站着,玄色龙袍的下摆无风自动。他冰冷的视线扫过那堆破碎的镜骸,扫过被按在地上、如同失了魂般的李时珍和王徵,扫过噤若寒蝉的群臣。那暴怒的咆哮似乎耗去了他巨大的精力,此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令人窒息的疲惫与…一丝极快掠过、快得无人能捕捉的茫然。砸了?真的砸了?那曾经让他看到疫魔狰狞面目的器物,那曾经让他感到新奇又忌惮的“格物之眼”,就在他一声令下,彻底毁灭。一股难以言喻的空虚感,瞬间攫住了他。仿佛他砸碎的,不仅是那具冰冷的仪器,还有某种…刚刚在他心中萌生的、对另一种理解世界方式的微弱通道。但这感觉稍纵即逝,立刻被汹涌而上的、更强烈的掌控感与暴戾所淹没。

“妖镜已碎。” 朱棣的声音低沉下来,却带着更甚于咆哮的压迫,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惑乱之源已断。此后防疫,当以朕意行之!以刀兵行之!以铁血行之!”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李时珍和王徵,“尔等…好自为之!若再有危言耸听,动摇军心…” 后面的话无需再说,那冰冷的杀意已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

“陛下!陛下!” 一个带着哭腔、惊慌失措的女声猛地从侧殿门口传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一名东宫太子妃身边的一等侍女,鬓发散乱,脸色煞白,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入殿中,扑倒在御阶之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陛下!不好了!太子殿下…殿下他…又烧起来了!浑身滚烫!腋下…腋下那灰烬创口…创口周围发黑!渗出…渗出黑水了!太医…太医们束手无策啊!求陛下快去看看殿下吧!”

嗡——!

如同又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头!刚刚还沉浸在镜碎绝望中的群臣,瞬间被这新的噩耗惊得魂飞魄散!太子…又复发了?!创口发黑?渗出黑水?!这分明是…疫魔反扑、邪毒复炽之兆!

朱棣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方才那深沉的疲惫和瞬间的茫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直刺心窝的噩耗彻底驱散!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冲上天灵盖!炽儿!他的炽儿!刚刚从鬼门关抢回来,刚刚能下地行走片刻,刚刚让他冰冷的心弦得到一丝慰藉的炽儿!怎么会…怎么会又?!

“你说什么?!” 朱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野兽受伤般的嘶哑和难以置信的惊怒。他那双如同万年寒潭般的眼睛,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和暴怒点燃,死死盯着地上瑟瑟发抖的侍女,“创口发黑?渗出黑水?太医呢?!一群废物!朕养他们何用!”

“太医…太医说…说从未见过此等恶症…灰烬…灰烬似乎…似乎…” 侍女吓得语无伦次,伏在地上抖如筛糠。

“灰烬似乎什么?!” 朱棣一步踏下御阶,巨大的威压几乎要将那侍女碾碎。

“似乎…似乎挡不住了…” 侍女终于哭喊出来,“那黑水…有…有恶臭!”

挡不住了?!灰烬挡不住了?!

这几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刺穿了朱棣刚刚建立起来的、以铁血和强权为根基的自信!他猛地转头,充血的双目如同濒死的猛兽,凶狠地射向御阶之下,那堆破碎的镜骸!就在刚才,就在这个地方,那两个“妖言惑众”的臣子,刚刚呈上镜中所见——灰烬被侵蚀!疫魔在变异!活性暴增!而他,他做了什么?!他斥之为挑衅!斥之为推诿!斥之为招灾的妖物!他亲手砸碎了那洞穿真相的眼睛!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混合着被命运无情嘲弄的荒谬感,还有那无法抑制的、对太子安危的极致恐惧,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朱棣的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的脸色,在鲸油灯惨白的光线下,第一次显出一种近乎灰败的颜色。那砸镜时宣泄而出的、掌控一切的暴戾,此刻被这冰冷的现实反噬,化作一种尖锐的、啃噬内心的剧痛。

“陛下!陛下!” 夏原吉抓住这千钧一发的时机,不顾一切地膝行上前,声音带着泣血的恳求,“太子殿下危急!疫魔凶险莫测!格物院李、王二公,虽言语或有冲撞,然其镜中所见,或…或为实情啊!当务之急,是救太子!是察明疫魔真变啊陛下!恳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许李院使、王院判…前往东宫诊视!或许…或许镜碎之前,尚有…尚有线索可循啊!” 他不敢直接提镜中真相,只能将“线索”二字咬得极重,目光急切地扫过满地碎片。

金忠也重重叩首:“陛下!太子殿下乃国本!疫魔诡谲,非常理可度!李院使精于岐黄,王院判深谙格物,或可…或有回天之力!万望陛下以殿下性命为重啊!” 老臣的声音带着哭腔,字字泣血。

朱棣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扶住了御案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那侍女绝望的哭喊,群臣泣血的哀求,还有那满地刺眼的、嘲讽般的琉璃碎片,如同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他的脑海。炽儿滚烫的身体,创口渗出的黑水…那镜中所照的、侵蚀灰烬的黑色菌丝网络…这两幅画面,在他暴怒渐消、被恐惧占据的脑海中,竟诡异地、一点一点地重叠起来!

“挡不住了…黑水…恶臭…” 侍女颤抖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

“菌丝侵蚀灰烬屏障…活性倍增…连接成网…” 奏报上那冰冷的字句也同时浮现。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如同毒蛇,顺着脊椎蜿蜒而上。难道…难道他们说的…竟是真的?!这疫魔…真的在灰烬之中…进化了?!而自己…亲手砸碎了那唯一能看清它、理解它的眼睛?!

“噗——” 一口腥甜的液体猛地涌上朱棣的喉咙,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帝王的尊严,绝不允许他在臣子面前显露丝毫的脆弱和动摇!但那双紧握御案、骨节发白的手,那微微颤抖的玄色龙袍下摆,却泄露了他内心那山崩海啸般的惊涛骇浪。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每一息都沉重得令人窒息。朱棣的目光,在那堆破碎的镜骸、李时珍和王徵绝望灰败的脸、以及那跪地哭泣的侍女之间,反复地、剧烈地挣扎着。帝王的无上权威与对太子性命的恐惧,对未知疫魔的憎恶与对可能错怪臣下的悔意,如同两条疯狂的毒龙,在他心中撕咬搏杀。

终于,那冰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声音,艰难地挤出了朱棣的喉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深渊里凿出来的:

“李…时…珍…”

李时珍被按在地上的身体猛地一颤,茫然地抬起头,脸上那道血痕在惨白的光线下格外刺目。他眼中依旧是巨大的空洞和绝望,仿佛灵魂的一部分已经随着那镜一起碎裂了。

“王…徵…” 朱棣的声音转向另一个方向。

王徵挣扎着抬起头,失去眼镜的视野一片模糊,只能看到御座上那个模糊而高大的、散发着恐怖气息的身影轮廓。

“朕…许尔等…” 朱棣的声音停顿了一下,那停顿里包含了太多屈辱、挣扎和不得不为之的妥协,“即刻…前往东宫!诊视太子!若…若再有差池…” 后面那冰冷的威胁,被强行压抑的怒火烧灼得嘶哑变形,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威慑。

“给朕…滚去!”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咆哮而出,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狂暴,驱散了殿内最后一丝犹豫的空气。

按住李时珍和王徵的金吾卫立刻松手。两人如同被抽去了骨头,几乎瘫软在地,但求生的本能和对医者之责的残存意念,支撑着他们挣扎着爬起来。

李时珍踉跄着,目光扫过那堆在惨淡光线下无声控诉的镜骸碎片。一片边缘锋利的、沾着灰尘的琉璃碎片,折射出一点微弱、扭曲的光。就在他下意识地想要移开目光时,一点极其微小的、粘附在那琉璃碎片边缘的暗色污渍,猛地刺入了他的眼帘!

那污渍…那颜色…那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丝状结构?!

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微弱却致命的闪电!李时珍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曾在镜中无数次凝视过!那正是疫魔妖虫在培养基上留下的痕迹!是镜碎瞬间飞溅出来的样本残留!

“王兄…” 李时珍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扯下自己手臂上那早已被鲜血和尘土浸透的纱布!不顾崩裂的伤口再次涌出鲜血,他踉跄着扑向那片琉璃碎片!

“你做什么?!” 旁边的金吾卫警惕地低喝。

李时珍恍若未闻,他的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光芒!他用那肮脏带血的纱布,极其小心地、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覆盖在那片粘有暗色污渍的琉璃碎片上!然后,猛地将其连同碎片一起紧紧攥在手心!锋利的边缘瞬间割破了他的手掌,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染红了纱布,但他却死死攥住,仿佛攥住了溺水之人最后一根稻草!

王徵模糊的视野捕捉到了李时珍这反常的举动,他瞬间明白了什么!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悲怆与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希望,猛地攫住了他!他也挣扎着,不顾一切地扑向附近的碎片堆,双手在冰冷锋利的琉璃铜铁碎片中急切地摸索、翻找!寻找着任何可能粘附了镜中样本的残留!

“快走!” 夏原吉焦急地低声催促,他看到了两人的举动,心中既惊且疑,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李时珍和王徵如同两个从地狱爬回来的幽灵,浑身血污,狼狈不堪,紧紧攥着手中那可能蕴含最后线索的碎片和染血的纱布,在金吾卫冰冷的注视和群臣复杂难言的目光中,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冲出奉天殿那沉重的殿门,朝着东宫的方向亡命奔去。

朱棣依旧站在原地,如同凝固的雕像。他没有看离开的两人,也没有看地上哭泣的侍女。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死死地盯着御阶之下,那堆在昏沉光线中静静躺着的、如同怪兽残骸般的破碎镜片与扭曲铜铁。

碎片之中,一滴尚未干涸的、属于李时珍的鲜血,正缓缓渗入金砖的缝隙,留下一点刺目的暗红。那颜色,与侍女描述的太子创口渗出的“黑水”,诡异地在他脑海中重叠、晕染。

奉天殿内,死寂重新笼罩。但那死寂之下,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不是那具显微镜,而是某些根植于帝王心中、坚固如磐石的东西。帝心无镜,却已被那镜碎之声和东宫的噩耗,震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痕。这裂痕里,涌动着恐惧、悔意、暴怒,以及对那无形疫魔前所未有的、冰冷的、足以吞噬一切的忌惮。

殿外的金陵城,沉闷压抑的喧嚣似乎更重了几分,如同无数冤魂在低泣。黑夜,更深沉了。而那被攥在李时珍血手之中、包裹着琉璃碎片和可能存在的疫魔残迹的染血纱布,成了这无边黑暗里,唯一一丝微弱、滚烫、却随时可能熄灭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