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又是一夜没睡。
我睁着眼睛,看着帐子顶上绣的,毫无生气的缠枝莲花。
胃里,还是那股甜腻腻的味道。
桂花糕。
我发誓,我这辈子,再也不想闻到这三个字。
“娘娘,您醒了?”
小翠的声音,隔着帘子,小心翼翼地传进来。
我“嗯”了一声。
声音哑得,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宫人们鱼贯而入。
她们的脚步,很轻。
脸上,没有表情。
整个承恩殿,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不对。
不是安静。
是死寂。
我坐起来,小翠给我端来漱口的水。
我看到水盆里,我自己的脸。
苍白,憔悴,眼下一片青黑。
像个吊死鬼。
我没胃口。
一口东西都吃不下。
桌上摆着清淡的小米粥,还有几碟爽口的小菜。
我看着它们,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
“都撤了吧。”
我有气无力地挥挥手。
小翠她们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把东西都撤了下去。
我知道她们在想什么。
她们,也在害怕。
这宫里,现在没有人不害怕。
我坐在窗边,看着院子。
雨停了,但天还是阴的。
院子里的那几棵海棠树,叶子都耷拉着,没一点精神。
就跟我一样。
我听到,殿外,有小太监压着嗓子,在跟人说话。
“听说了吗?南城那边,昨晚……锦-衣-卫又锁了十几家……”
“哎哟,别说了,慎言……”
“王侍郎的马,据说跑死了两匹在路上……”
“江南……怕是要血流成河了……”
我的手,抖了起来。
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摔得粉碎。
外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然后,是匆匆跑远的,脚步声。
他们,在怕我听见。
不。
他们是在怕我。
我站起身,感觉自己像一具行尸走肉。
我必须,找点事情做。
什么都行。
只要能让我的手,动起来。
只要能让我的脑子,停下来。
我走进了院子。
角落里,有我之前,让宫人开辟出来的一小块菜地。
里面种着几排,长得歪歪扭扭的萝卜和青菜。
我蹲下身,开始拔萝卜。
一根,又一根。
泥土的腥气,钻进我的鼻子。
这股味道,让我感觉,自己还活着。
我把萝卜,一筐一筐地,搬到井边。
清洗,削皮,切成条。
我的手,机械地,重复着这些动作。
很麻木。
小翠她们,就远远地站着。
看着我。
不敢靠近,也不敢出声。
她们的眼神,充满了困惑,和畏惧。
我把切好的萝卜条,一条一条,整整齐齐地,码在竹篾编的晾晒席上。
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云层里,探出了头。
阳光,照在那些,白生生的萝卜条上。
有点刺眼。
“母妃。”
裴昭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没回头。
“今天,太阳不错。”他说。
他走到我身边,也蹲了下来,拿起一根萝卜条,学着我的样子,摆在席子上。
“晒干了,冬天,炖肉吃,正好。”
我没说话。
我的手,还在动。
“外面那些事,您别放在心上。”
他的声音,很轻,但很稳。
“有些脓疮,早晚都要挤掉的。不挤,只会烂掉更多的肉。”
“您,只是递了一根针过去而已。”
“下决心挤掉它的,是父皇。”
我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我看着他。
他才这么点大。
说出来的话,却比这秋天的风,还要凉。
“会死很多人。”我说。
“会活更多人。”他回答。
他看着我的眼睛。
“那些被蛀空的堤坝,如果没被发现。下一个雨季,死的,就是成千上万的百姓。”
“母妃,您救了他们。”
我救了他们?
我笑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只是,想吃一块桂花糕。
我只是,随口,说了一句,糯米。
我什么都没做。
裴昭,不再说话了。
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陪着我,一起,摆弄那些萝卜条。
我们两个人,把所有的萝卜,都摆好了。
整整齐齐的,像一排排,等待检阅的士兵。
“德妃娘娘到。”
苏婉仪来了。
她好像瘦了些,但精神,还不错。
她看到院子里这阵仗,愣了一下。
然后,她走过来,对我行了个礼。
“妹妹,这是……”
“闲着也是闲着。”我淡淡地说。
苏婉仪的目光,落在那一排排的萝卜干上。
她的眼神,变了。
那种,我熟悉的,混杂着敬佩和领悟的眼神。
“还是妹妹,想得周到。”
她轻声感叹。
“居安思危,未雨绸缪。我等,自愧不如。”
我不想跟她解释。
我累了。
你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只要,别再来烦我就行。
苏.婉仪,是带着目的来的。
她屏退了左右,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绣着兰花的香囊。
递给我。
“这是,皇后娘娘宫里,一个相熟的嬷嬷,悄悄递出来的。”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
“说是,皇后娘娘最近,日日都在佛堂,为江南的官员,祈福。”
“祈祷他们,能‘逢凶化吉’。”
我的心,沉了下去。
为江南的官员,祈福?
这个时候,谁是“凶”?
是我,是裴容。
皇后这是,在无声地,表明她的立场。
她在告诉所有人,她,站在那些“蚂蚁”那边。
她在,挑战裴容的权威。
也在,对我宣战。
苏婉仪走了。
我捏着那个小小的香囊,只觉得,烫手。
风雨,真的要来了。
而我,就站在,风眼的正中央。
我抬头,看着那些,在阳光下,慢慢失水,变得干瘪的萝卜条。
我突然觉得,那不是萝卜。
那是我自己。
被架在这宫墙之上,放在这烈日之下。
一点一点,被烤干。
傍晚的时候,李德安又来了。
他这次,是满脸堆笑地来的。
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太监,抬着一个,蒙着红布的托盘。
“娘娘,陛下赏的!”
他高声唱喏,脸上的褶子,都笑成了一朵菊花。
红布掀开。
是一把,小巧玲珑的,锄头。
锄柄,是上好的紫檀木。
锄头,是银的。
在夕阳下,闪着,华丽又冰冷的光。
“陛下说,”李德安的声音,充满了谄媚,“娘娘深知‘农为国本’,躬亲劳作,为后宫表率。特赐下此物,以示嘉奖。”
“陛下还说,这朝堂,就该像娘娘的菜地。要时常松土,锄草,把那些害虫,都给翻出来,晒死在太阳底下!”
我看着那把,比玩具还精致的银锄头。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手脚,一片冰凉。
他又懂了。
他又,什么都懂了。
而我,又一次,跳进了黄河,也洗不清。
我这一天,拔萝卜,晒干菜。
只想,求个心安。
结果,却给自己,挣来了一把,银锄头。
和一个,“深知国本”的,天大罪名。
我接过那把,沉甸甸的,要命的赏赐。
李德安,心满意足地走了。
整个承恩殿的宫人,都跪了下来。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她们的声音,充满了,发自内心的,狂喜。
在她们眼里,我已经是,这个后宫里,说一不二的神。
我,却只想,当场昏过去。
夜,深了。
我一个人,坐在殿里。
桌上,点着一盏孤灯。
那把银锄头,就靠在墙角。
灯光照在上面,反射出,幽幽的光。
像一把,最锋利的刀。
殿门,被轻轻推开。
裴昭走了进来。
他换了一身衣服,脸上,带着一丝倦意,和,一丝凝重。
他走到我面前,没有说话。
只是,从怀里,拿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
递给我。
是密报。
从江南,八百里加急,送回来的。
我打开。
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
王柬之所率锦-衣-卫,于丹阳县,遭地方驻军围困。
死伤,惨重。
下面,是一摊,已经干涸的,暗红色的,血迹。
我的眼前,黑了一下。
手里的那张纸,飘然落地。
我好像,听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喊杀声,和哀嚎声。
那些“蚂蚁”。
在被踩死之前。
开始,疯狂地,反咬了。
我晒了一天的萝卜干。
而他们,已经,亮出了,催命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