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和裴昭,像两尊石像一样,站了多久。
外面的天色,从灰白,变成了昏黄。
殿里没有掌灯。
光线从窗格里挤进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像伸向我们的,无数只鬼手。
完了。
我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一遍一遍,来回地响。
像寺庙里,一下一下,敲着催命的晚钟。
听学。
那些御史,那些朝堂上最硬的骨头,最利的笔,明天就要来我这翊坤宫,听学。
听什么?
听我怎么选豆子?
听我怎么和面?
还是听我,怎么在心里,把他们每个人都做成一道菜?
我的身体,还是僵的。
扶着我的那只手,也还是僵的。
裴昭的力气很大。
我能感觉到,他的指骨,硌着我的手臂。
很疼。
但这种疼,反而让我感觉到了,一丝真实。
我还没死。
我还活着,来迎接这场,比死还可怕的审判。
“母妃。”
他终于开口了。
声音干得,像是被火烤过。
“是儿子的错。”
我没看他。
我现在,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他这张脸。
这张,曾经让我觉得,我养了个好儿子的脸。
现在,它只让我想起,我是怎么一步一步,被他,被裴容,被所有人,推到这个万劫不复的祭坛上的。
“儿子……儿子这就去求父皇。”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就说……就说您身体不适,不能见客。”
我心里冷笑。
身体不适?
你以为,裴容是傻子吗?
那些御史,是傻子吗?
临阵脱逃?
这在他们眼里,只会变成另一个,需要被解读的“深意”。
“惠皇贵妃此举,意在敲打我等,告诫我等不可骄躁,当潜心自省!”
我都能替他们把奏折写好了。
我推开他的手。
我不想再被他碰一下。
我怕,我怕我会控制不住,一巴掌扇过去。
我慢慢地,走向内殿。
我的腿,还是软的。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我只想回到我的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只要我看不到他们,他们就不存在。
只要我睡着了,这一切,就都只是一场噩梦。
“娘娘!”
又是一个尖叫。
不是小翠。
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小太监,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他脸上的惊慌,比刚才的小翠,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甚至忘了行礼,直接跪在了地上,指着外面。
“娘娘!户……户部尚书,王大人!他……他求见!”
我的脚步,停住了。
户部尚书?
那个因为丝绸生意,对我感恩戴德的老头子?
他又来干什么?
难道是国库的银子太多了,他不知道怎么花,来请教我吗?
“不见!”
开口的,是裴昭。
他的声音,又冷又硬。
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暴躁。
“告诉他,母妃已经歇下了!有什么事,明日上朝,去跟父皇说!”
那个小太监抖了一下,哭丧着脸。
“殿下……王大人说,是……是天大的急事!关乎国本!他……他就在宫门外跪着,说见不到娘娘,他就不起来!”
“他还说……他说,此事,只有娘娘能解!”
只有我能解。
又来了。
又是这句,把我架在火上烤的话。
我慢慢转过身。
看着那个跪在地上,抖成一团的小太监。
我忽然,不觉得害怕了。
也不觉得绝望了。
我只觉得,累。
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
杀人不过头点地。
你们这群人,非要把我这颗头,放在案板上,用钝刀子,来来回回地磨。
好。
真好。
“让他进来吧。”
我开口了。
我的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既然躲不过。
那就不躲了。
早死晚死,都是死。
我倒要看看,今天晚上,你们还能给我安上一个,什么样的新罪名。
裴昭猛地看向我。
他的眼睛里,全是血丝。
那里面,有惊恐,有不解,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哀求。
他在求我。
求我不要再“表演”了。
可是,我的好儿子。
这出戏,是你亲手开启的。
现在,你想让它停下来?
晚了。
观众已经入席,锣鼓已经敲响。
我这个主角,就算是被抬着,也得把这场戏,唱完。
户部尚书王大人,很快就被带了进来。
他还是那副样子,干瘦,焦虑。
只是这一次,他的脸上,多了几分死气。
他一进门,看到我,就像看到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那把老骨头,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听着,都替他疼。
“微臣,叩见惠皇贵妃娘娘!”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
“娘娘!求娘娘救救大裴!救救陛下的江山社稷啊!”
好大一顶帽子。
我站着,没动。
裴昭站在我身侧,往前站了一步,挡住了我半个身子。
像一只,明知打不过,却还是张开了翅膀的,护崽的母鸡。
有点可笑。
“王大人,有话慢慢说。”
裴昭的声音,还算镇定。
“到底出了何事,让你如此失态?”
王大人抬起头,老泪纵横。
他从袖子里,颤颤巍巍地,摸出两枚铜钱。
一枚,色泽光亮,字迹清晰。
另一枚,却乌漆嘛黑,粗糙不堪。
“殿下,娘娘请看。”
他把那两枚铜钱,举过头顶。
“这是我大裴通行的‘开元通宝’。”
“可如今……市面上,流通的,十之七八,都是这种!”
他说着,把那枚粗糙的铜钱,往前递了递。
“假-钱!全是假-钱!”
“南边几个大郡,已经乱了!百姓拿着手里的钱,买不到米!店家不敢收钱,关门闭市!长此以往,不用外敌来攻,我大裴……就要从根上,烂掉了啊!”
王大人说着,开始用头,一下一下,磕在冰凉的地砖上。
“陛下为了此事,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朝中上下,束手无策!”
“微臣……微臣斗胆,想起了娘娘上次‘丝绸之策’的经天纬地之才!”
“求娘娘,再指点微臣一二!哪怕只有一句话!求娘娘了!”
我低头,看着他。
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他面前那两枚,决定了无数人命运的铜钱。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假-钱?
经济危机?
这都什么跟什么?
我一个连自己下个月的零花钱都算不明白的人,你让我解决国家货币问题?
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天大的误解?
我的目光,没有焦点。
我看着那枚黑乎乎的假-钱,又看看那枚亮晶晶的真钱。
我忽然觉得,很讽刺。
这不就像我吗?
所有人都把我当成那枚真的。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就是那枚假的,劣质的,一文不值的铜板。
我只是想过安生日子。
我只是想吃点好的。
我只是想,攒点银子,等老了,出宫,开个小饭馆。
我不想当什么神。
我也不想管什么国家大事。
我那点退休金,不知道攒够了没有。
比起铜钱,我还是更喜欢银子。
亮闪闪的,沉甸甸的,拿着安心。
又不容易被仿造。
我的脑子,就这么,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着。
我张了张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回答他的问题。
我的声音,很轻,很飘。
“铜钱……太麻烦了。”
“又重,又容易有假的。”
“还不如……都换成银子呢。”
我说完,就后悔了。
我说的什么屁话。
这是国家大事!
我怎么能说这种,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的话?
我紧张地看向王大人。
我等着他,用一种“你果然是在耍我”的眼神,控诉我。
或者,等着裴昭,赶紧出来,替我打圆场。
可是。
没有。
王大人,愣住了。
他跪在那里,仰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那点死气,正在飞快地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比刚才见到我时,还要亮上千倍万倍的光。
那是,在沙漠里快要渴死的人,看到绿洲的光。
是,在黑暗里摸索了一辈子的人,看到太阳的光!
他嘴唇哆嗦着,看着我,又看看手里的铜钱。
“换……换成银子……”
“废铜……改银……”
“废除铜本位……改行……银本位……”
他喃喃自语,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激动。
“对啊!对啊!釜底抽薪!这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之策啊!”
他猛地,又是一个响头,磕了下去。
这一次,声音里,没有了绝望,全是狂喜和崇拜。
“娘娘!娘娘真乃神人也!微臣……茅塞顿开!微臣,这就去禀告陛下!”
他说完,甚至等不及我或者裴昭有任何反应。
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转身,踉踉跄跄地,就往外冲去。
像一个,得到了神谕的,狂信徒。
大殿里,又恢复了死寂。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我看着王大人消失的方向,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我……我又说了什么?
银本位?
那是什么东西?
能吃吗?
我僵硬地,转过头。
看向我身边的,裴昭。
他也在看着我。
那张惨白的脸上,血色,正在一点一点地,回流。
他看着我的眼神,变了。
那里面,惊恐和绝望还在。
但是,在最深处,又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的,扭曲的,火苗。
那是一种,我无比熟悉的,名为“领悟”的光。
完了。
我心里,最后一点温度,也消失了。
我这个怨种儿子。
他又“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