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的春日,与西域的苍茫壮阔截然不同。和风拂过新绿的柳梢,带来泥土与花草的清新气息。远离京城权力漩涡的江南水乡,一座看似普通的临河庄园“五味居” 悄然迎来了它的新生。白墙黛瓦,竹林掩映,若非偶尔飘出的缕缕炊烟和隐约的谈笑诵读声,几与寻常富家别院无异。这里,便是赵琰与林小满重返中原后,依托昔日靖王府隐秘产业和“守火人”网络,悄然建立的新的传承基地。
相较于西域“安和堂”因应险恶环境的“四科”实用体系,这“五味居”少了几分刀光剑影下的紧迫,多了几分润物无声的从容与系统。赵琰与林小满将西域历练的感悟与中原文化的底蕴深度融合,为这所更像书院与厨塾结合体的所在,定下了“传技、育人、明理、济世”的基调。学员不再局限于实用技能培养,更注重心性陶冶与文化传承。
这一日,辰时刚过,“五味居”的“辨味堂” 内已是人头攒动。数十名年龄、背景各异的学子端坐其间,神色专注。这些学子,有秦义、石坚等旧部精心挑选的忠良之后,有墨岩“守火人”网络中颇具慧根的年轻子弟,亦有少数经过严格考察、慕名而来的民间好苗子。他们在此学习的,不仅是厨艺药膳,更有经史子集、医理药理、乃至简单的防身之术,赵琰希望培养的,是通晓事理、心系苍生的全面之才,而非仅仅一介庖厨。
堂上,林小满一身素净棉袍,未施粉黛,却自有一股沉静从容的气度。她今日讲授的,并非高深的药膳秘方,而是最基础却也最考验功夫的——“点豆花”。
“世间至味,往往不在珍馐,而在寻常。”林小满声音温和,清晰地传入每个学子耳中,“今日这堂‘辨味课’,我们不谈山珍海味,只论这一碗最平常的豆花。” 她面前的长案上,摆放着几口小磨,浸泡好的黄豆,以及各种卤水、调料。
“自今日起,你等需轮值‘膳堂’,负责部分师生餐食。这豆花,便是第一课。”林小满环视众人,“莫要小看这一碗豆花。选豆、浸泡、磨浆、滤渣、煮浆、点卤、压型,每一步皆关乎成败,亦是心性的磨练。豆选何地所产?浸泡几何时辰?磨浆力道如何?卤水老嫩如何把握?成型老嫩如何评判?其间分寸,差之毫厘,滋味便谬以千里。”
她一边讲解,一边亲自示范。素手纤纤,却稳如磐石。磨浆匀细,滤渣干净,煮浆火候恰到好处。待到点卤时,她手腕轻旋,卤水如丝如缕融入微沸的豆浆中,口中念道:“心急不得,性躁不行。眼观其变,手感其温。” 顷刻间,豆花凝而不散,嫩滑如脂。
学子们看得目不转睛,尤其是那些原本对庖厨之事心存轻视的年轻子弟,此刻方知看似简单的食物背后,竟有如此多的讲究。
“豆花已成,然味之精髓,犹在其后。”林小满将凝好的豆花分别盛入几个碗中,示意学子们上前观摩品尝。她准备了江南的甜酱油、虾籽、紫菜,北地的韭花酱、辣椒油,川蜀的花椒粉、红油,乃至西域带回的些许孜然、蜜糖等各式佐料。
“你等可依各自口味,自行调配。”林小满微笑道,“尝过之后,需说出所用调料,品出其中滋味层次,更要思量,为何此地喜甜,彼地嗜咸?一方水土,如何养出一方口味?这口味背后,又是怎样的风物与人情?”
学子们顿时活跃起来,纷纷上前,小心翼翼地为自己的那碗豆花添加佐料。有的偏好咸鲜,加了虾籽酱油;有的喜欢香辣,淋上红油;有的则尝试将南北风味混合,创造出新奇口感。堂内充满了窸窸窣窣的尝试声和低低的讨论声。
“先生,我这碗加了甜酱油和蜜糖,豆花清甜,更显嫩滑!”
“先生,我放了韭花酱和辣油,咸香开胃,别有风味!”
“先生,学生将川椒的麻与西域孜然的香结合,似乎……别有一番滋味?”
林小满含笑听着,不时点头,或出言点拨:“甜可提鲜,但过则腻;咸能引味,重则夺豆之本香。麻辣辛香,用之得当,可开脾胃,用之过度,则掩盖百味。调和之道,在于平衡,在于相得益彰,而非一味堆砌。”
就在这一片融洽的实践与探讨中,林小满的目光,被角落里一个身形瘦小、约莫十二三岁、名叫阿卯的学徒吸引。这孩子是墨岩从江北水灾中救回的孤儿,平素沉默寡言,手脚却异常麻利。此刻,他并未像其他人那样急切地调味,而是先小心翼翼地嗅了嗅原味豆花的香气,然后极其谨慎地,只用指尖蘸了一点点盐,撒在碗边,尝了一口;又蘸一点点糖,再尝;接着是极微量的醋……他每加一种调料,都闭目细品良久,仿佛在感受每一种味道最细微的变化。
林小满心中一动,悄然走到阿卯身边,轻声问:“阿卯,为何不似他人那般调配?”
阿卯吓了一跳,见是林小满,慌忙站起,小声道:“先生……我、我想先尝尝豆花本身是啥味儿……再加别的东西,才知道它们把豆花的味儿变成啥样了……”
“哦?”林小满眼中闪过惊喜,“那你尝出什么了?”
阿卯怯生生地指了指碗:“这碗豆花,用的是淮北的豆子,浸泡了四个时辰两刻,石磨磨了七遍,用的是石膏卤,点得稍嫩了一点,所以豆腥味淡,但口感更滑……先生,我说得对吗?”
林小满心中巨震!这孩子所言,竟与她自己记录的制作过程分毫不差!尤其是那“四个时辰两刻”、“七遍”、“稍嫩”等细节,若非拥有超乎常人的敏锐味觉和嗅觉,绝无可能仅凭品尝就判断出来!这简直是天生的“辨味”奇才!
她强压激动,不动声色地又取来几碗之前由不同学员点制的、未曾标记的豆花,放在阿卯面前:“你再尝尝这几碗,可能说出它们的不同?”
阿卯依言细细品尝,竟一一准确道出:“这碗豆子陈了些,磨得也粗……这碗点老了,有微酸……这碗卤水用得重,涩口……”
满堂皆惊!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个平日不显山露水的小学徒身上。这等天赋,闻所未闻!
林小满看着阿卯,仿佛看到一块未经雕琢的绝世璞玉。她柔声道:“阿卯,你可知你这般能力,何其珍贵?若善加引导,将来于辨药、调味、乃至稽查食物优劣上,可有莫大用处。”
阿卯懵懂地眨着眼,似乎不太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
课后,林小满将此事告知赵琰。赵琰亦是惊喜交加:“不想这‘五味居’初开,便得此良才美质!小满,此子可堪造就,或可继承你辨味识药之绝学!需悉心培养,但亦不可拔苗助长。”
“我明白。”林小满点头,“天赋虽佳,心性更为重要。我看阿卯性子纯良,只是胆怯了些,需以鼓励为主,慢慢引导。”
自此,林小满对阿卯多了几分留意,常借品尝食材、辨别药材之名,暗中培养他的味觉与嗅觉,更将胡老头笔记中一些关于气味鉴别、药性相须相使的浅显道理,化作故事讲给他听。阿卯虽言语不多,但学得极其专注,进步神速。其他学子见先生对阿卯青眼有加,初始或有微词,但见阿卯确实天赋异禀且勤奋踏实,也渐渐转为佩服,“豆花神舌”的名声悄悄在学子间传开。
教学相长,其乐融融。然而,在这片看似与世无争的桃源之外,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这日傍晚,秦义从外归来,带来京城的消息。他神色凝重,屏退左右,对赵琰和林小满低声道:“王爷,夫人。京城有变。高世玄一党近来活动频繁,其侄高显自西域无功而返后,并未受重罚,反被调任漕运督察使,看似明升暗降,实则掌控了南北漕运咽喉,权势更甚。此外,探得消息,他们似乎在暗中追查一批前朝皇室流散的古籍,其中……可能涉及一些特殊的膳食秘方和炼丹记载。”
古籍?膳食秘方?炼丹?赵琰与林小满对视一眼,心中同时升起疑虑。高党此举,意欲何为?是单纯敛财,还是另有所图?莫非……也与那“琉璃珠”或前朝秘辛有关?
几乎同时,石坚也从江湖渠道获得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近期江南一带,出现一些形迹可疑的游方僧道和药商,似在打听一些失传的、具有奇特效用的食材或药材的产地,其描述特征,竟与胡老头笔记中记载的几味可能用于配制特殊香料或解毒剂的罕见草药颇为相似!而这些草药的用途,往往与……宫廷秘闻或某些隐秘教派的仪式有关。
教学中的意外发现与外界传来的诡谲消息,交织在一起。阿卯这枚刚刚绽放微光的璞玉,尚需精心呵护;而高党诡异的动向和神秘出现的探药人,却如同渐渐聚拢的阴云。
夜色渐深,“五味居”内灯火渐熄,唯有林小满的书房还亮着。她正根据白日阿卯的表现,重新调整教学计划,希望能因材施教,更好地引导这块璞玉。赵琰推门进来,将一杯热茶放在她手边。
“还在为阿卯和那些消息烦心?”他轻声问。
林小满揉了揉额角:“阿卯是喜,外界消息是忧。高党搜寻药膳食方,江湖出现探药人……我总觉得,这背后似乎有某种联系,却一时抓不住头绪。”
赵琰沉吟道:“无论如何,兵来将挡。眼下最重要的,是稳住‘五味居’,培养人才。唯有自身根基稳固,方能应对一切变故。至于那些魑魅魍魉……秦义和石坚会继续盯着。”
正当两人低声交谈时,窗外忽然传来极轻微的“哒”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撞上了窗棂。赵琰警觉起身,推开窗户,只见窗台上落着一只通体漆黑的信鸽,腿上绑着一枚细小的竹管。这信鸽,并非他们常用的传讯渠道!
赵琰小心解下竹管,取出内中纸条。就着灯光一看,上面只有一行潦草的暗语,墨迹尚新:
“幽冥火,东南现,目标疑为‘五味’。慎之!”
纸条飘落在地。赵琰与林小满脸色骤变。
幽冥火!这个阴魂不散的组织,竟然将触角伸到了江南!而且目标直指他们刚刚安顿下来的“五味居”!
平静的教学生活之下,杀机已悄然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