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前殿。
寅时三刻的晨光,依旧未能穿透高耸藻井投下的巨大阴影,殿内依旧被无数青铜兽炉升腾的香烟和摇曳的烛火所笼罩,光线昏黄而压抑。空气粘稠如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坠的滞涩感,压迫着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的神经。今日的朝堂,气氛比往日更加诡谲、更加令人窒息。那空置的尚书台坐席,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弄,冷冷地俯视着下方心思各异的众生。
朝臣们如同泥塑木雕,垂首肃立,眼观鼻,鼻观心,竭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然而,那微微颤抖的朝笏,额角无法抑制沁出的冷汗,以及彼此间飞快交换的、充满惊疑与揣测的眼神,无不泄露着他们内心的惊涛骇浪。昨日上官桀那泣血控诉的余音,桑弘羊那冰冷附和的毒刺,还有长安城里一夜之间更加喧嚣、更加恶毒的流言蜚语——关于霍光“病重垂死”、“畏罪不出”、“部下贪墨成风”的种种揣测——如同无形的蛛网,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将他们勒得几乎喘不过气。
御座之上,昭帝刘弗陵身着沉重的玄色十二章纹冕服。十二旒白玉珠串垂落,遮住了他大半张稚嫩的脸庞,只露出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线和线条绷紧的下颌。他小小的身躯在宽大的御座里坐得笔直,搁在膝上的双手藏在宽大的袍袖之下,紧紧交握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他在极力克制着,克制着昨夜那石破天惊的洞悉所带来的巨大震撼和随之涌起的、如同岩浆般炽热的愤怒!那愤怒,是对被欺骗、被利用的屈辱,更是对有人竟敢如此肆意构陷忠良、动摇社稷根基的滔天怒焰!
上官桀立于文官班列之首,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恭谨,但微微上扬的嘴角和眼底深处那抹难以掩饰的得意与亢奋,如同毒蛇吐信。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看到了霍光在廷尉诏狱中摇摇欲坠的身影。桑弘羊站在他身侧稍后,面色沉凝如水,眼神低垂,却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涌动的暗流,深藏着怨毒与期待。
漏壶滴答的声响,在这死寂中如同丧钟,敲击着每个人的神经。
终于,负责朝议引导的谒者,用那惯常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尖细嗓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诸卿——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话音未落,上官桀如同早已按捺不住的猛虎,猛地一步跨出班列!动作迅猛,带起一阵凛冽的风。他高举朝笏,深深一躬,腰弯得极低,几乎触地。当他抬起头时,脸上瞬间堆满了痛心疾首、忧国忧民的悲愤,须发戟张,双目赤红,声音嘶哑而高亢,如同泣血:
“陛下——!臣,左将军上官桀,昧死再奏!” 他的声音如同裂帛,瞬间撕裂了殿中压抑的宁静,“燕王殿下千里泣血上书,状告霍光三大悖逆之罪,字字血泪,句句惊心!此事关乎社稷安危,陛下威严,已震动朝野,天下汹汹!然霍光称病不朝,闭门不出,此非沉疴,实乃畏罪避战,藐视天听,藐视陛下!此等行径,更显其心虚胆怯,罪证确凿无疑!”
他猛地直起身,须发似乎都因激愤而根根倒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不容置疑的逼迫,矛头直指御座之上那沉默的幼主:
“陛下!为肃清朝纲,正本清源,臣泣血恳请陛下!即刻下旨,将此案移交廷尉府严查!令霍光即刻交出大将军印信兵符,离尚书台,闭门待参!若待罪臣串供毁证,恐追悔莫及!请陛下当机立断,以安天下之心!”
“臣附议!请陛下明断!” 桑弘羊紧随其后,一步踏出,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冷的铁锥,带着一种老臣的“沉重”和不容置疑的压迫感,“霍光专权日久,积威深重!其称病避朝,实为拖延,图谋反扑!陛下切不可为其表象所惑!当以社稷为重,速下明旨!” 他身后几个串联好的官员也再次齐声附和:“臣等附议!请陛下明断!” 声浪虽不大,却带着一股逼迫的意味,如同无形的潮水,涌向御座。
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田千秋丞相脸色煞白,嘴唇翕动,想要出言缓和,却被上官桀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和桑弘羊那冰冷的眼神死死压住,竟一时说不出话来。无数的目光,或惊惧,或期待,或幸灾乐祸,都死死地钉在了御座之上那个小小的身影上,等待着他的裁决。那空置的尚书台坐席,仿佛也投来冰冷的目光。
就在这千钧一发、山雨欲来的窒息时刻——
御座之上,那一直沉默的、被十二旒玉珠遮挡的幼小身影,动了。
昭帝缓缓地、异常沉稳地抬起了双手。那动作带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沉甸甸的威严。他轻轻拨开了垂落在眼前的几串白玉珠旒。珠串碰撞,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大殿中异常刺耳。
珠旒拨开,露出了少年天子的脸庞。
没有惊惶!没有恐惧!没有犹豫!
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冰冷!和一种如同出鞘利剑般、凛然不可侵犯的锐利锋芒!那双清澈的眼眸,此刻亮得惊人,燃烧着冰冷的怒火和一种超越年龄的、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严!他小小的身体挺得笔直,仿佛承载着整个帝国的重量,也承载着那份洞悉一切后的巨大愤怒与决断!
他不再看上官桀,不再看桑弘羊,不再看殿中任何一个人。他的目光,如同穿透了虚空,牢牢地锁定在殿门的方向,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落在了那个正“沉疴不起”的身影之上。他的声音,清晰、稳定、带着一种金石般的穿透力,如同惊雷,骤然炸响在死寂的朝堂之上,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大将军——何在?!”
这声呼唤,并非询问,而是命令!是宣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帝王的绝对威权!
大殿之内,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上官桀脸上的悲愤瞬间凝固,转为错愕!桑弘羊那沉凝如水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疑!所有朝臣都惊呆了!陛下…陛下竟主动呼唤霍光?!
殿门外,一阵沉稳、有力、仿佛踏着某种古老节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沉重的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个高大、沉稳如山岳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霍光身着深色朝服,头戴进贤冠,脸色虽略显苍白,眉宇间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疲惫,但步履沉稳,腰背挺直,眼神深邃而沉静,哪里有半分“沉疴不起”、“畏罪胆怯”的模样?他迎着无数道或震惊、或恐惧、或难以置信的目光,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入大殿。他的脚步踏在金砖之上,发出清晰而沉重的回响,如同踏在每一个心怀鬼胎者的心脏之上!
他无视了上官桀那瞬间变得惨白的脸,无视了桑弘羊眼中那无法掩饰的惊骇与怨毒,无视了所有投射过来的、复杂的目光。他径直走到御阶之下,距离昭帝约十步之远的地方,停下脚步。然后,他双手高举象牙朝笏,深深躬身,腰弯得极低,动作一丝不苟,带着无比的恭敬与肃穆:
“臣,大司马大将军霍光——叩见陛下!吾皇万岁!”
他的声音低沉、浑厚、稳定,带着一种久经风浪的沉毅,在这死寂的大殿中清晰地回荡,瞬间驱散了所有关于他“病重垂死”的流言蜚语!
昭帝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牢牢地锁定在霍光恭敬行礼的身影上。他没有让霍光平身,而是缓缓地、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威仪,从御座上站起了小小的身体!冕服上的十二章纹在烛光下闪烁着庄重的光芒。他居高临下,俯视着阶下的霍光,也俯视着整个朝堂。然后,他用那清亮而无比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和凛然锋芒的声音,一字一句,如同金玉交击,响彻整个未央宫前殿:
“大将军忠臣,先帝所属以辅朕身——”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上官桀浑身剧震,如遭雷击!桑弘羊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惊骇欲绝!满朝文武,无不悚然变色!
昭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少年天子独有的锐气和一种斩钉截铁的、如同律法般的森然决断,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刀锋,狠狠劈向那无形的构陷之网:
“敢有毁者——坐之!!!”
“坐之”二字,如同九天惊雷,带着无上的帝王威权和冰冷的杀伐之气,轰然炸响!在巨大的殿宇中反复回荡、震荡!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上官桀、桑弘羊及其党羽的心头!也砸在每一个心怀叵测者的灵魂之上!
霍光保持着深躬行礼的姿势,身体几不可察地剧烈一震!一股汹涌澎湃、几乎无法抑制的激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冷静!巨大的震撼、难以言喻的感动、被这年幼君王以如此决绝、如此锐利的方式所庇护所带来的滔天巨浪,瞬间淹没了他!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直冲眼底!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让那滚烫的热泪夺眶而出!只有那深深躬下的脊背,微微颤抖着,诉说着内心的滔天巨浪!
整个未央宫前殿,陷入了一片绝对的、如同冰封般的死寂!时间仿佛凝固!空气仿佛冻结!只有昭帝那清亮而威严的声音,如同定鼎乾坤的玉律,依旧在巨大的梁柱间嗡嗡回响,宣告着这场惊心动魄的构陷,在少年帝王的洞察与决断之下,轰然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