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三年的芒种,雨水把青河镇的石板路泡得发亮,镇东头的老染坊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沉闷。染坊的木门虚掩着,里面飘出股靛蓝的腥气,老板周老栓蹲在染缸旁,手里攥着块刚染好的土布,布面上的靛蓝色深得发黑,像化不开的浓墨。
“爹,这缸靛蓝都臭了,扔了吧!”儿子周小满扛着新收的蓝草进来,草叶上的水珠滴在地上,洇出片深色的痕迹,“现在谁还穿这土布?县城里的洋布又轻又亮,咱家这染坊,早该关了。”
周老栓没抬头,只是把土布往染缸里浸了浸,靛蓝色的水纹在布面荡开,像极了当年妻子秀莲最爱画的水波纹。“你娘当年就爱这缸靛蓝,说染出来的布经穿,颜色越洗越亮。”
这染坊是周老栓和秀莲年轻时一起开的,秀莲的染布手艺是家传的,尤其是她调的靛蓝,蓝得发翠,镇上的姑娘出嫁,都要来扯块她染的红盖头布。可十年前的一个雨夜,秀莲为了抢救晒在院里的蓝草,摔进了染缸旁的排水沟,后脑勺磕在石头上,再也没醒过来。
从那以后,周老栓就守着这染坊,每天都往那口最大的染缸里添新调的靛蓝,像是等着谁来取布。
周小满撇撇嘴,把蓝草扔在墙角:“前儿我去县城,听见有人说,咱这染坊夜里闹鬼,说看见娘的影子在染缸边转,手里还攥着块没染完的布。”
周老栓手一抖,土布从手里滑进染缸,靛蓝色的水面泛起圈涟漪,竟慢慢浮起朵蓝草花,花瓣上还沾着点血丝——那是秀莲当年最爱戴的花,她总说蓝草花看着素净,却藏着股子韧劲。
“别瞎说。”周老栓捞起土布,布面上竟多出个浅浅的指印,大小跟秀莲的手指一模一样。
当天夜里,周老栓被一阵“哗啦”声惊醒。他披衣下床,看见染坊的灯亮着,那口最大的染缸旁,果然站着个白影,正用木槌捶打着缸里的布,动作跟秀莲当年染布时一模一样。
“是你回来了?”周老栓的声音发颤,脚像被钉在地上,挪不动半步。
白影没回头,只是把捶好的布捞出来,晾在竹竿上。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照亮布面上的花纹——是串蓝草花,针脚细密,正是秀莲当年最拿手的花样。
“当年那批红盖头布,你还没染完呢。”周老栓的眼泪“吧嗒”掉在地上,“李屠户家的闺女等着急用,我笨手笨脚的,染出来的布总带着股子腥气,她不乐意要。”
白影忽然停了动作,缓缓转过身。脸上蒙着层白雾,看不清模样,可嘴角勾起的弧度,却像极了秀莲当年笑他染不好布时的样子。她指了指染缸旁的木桶,里面盛着新调的靛蓝,还冒着热气。
周老栓这才发现,木桶旁放着张纸条,上面是秀莲的字迹:“靛蓝里加半勺酒糟,去腥味,颜色更亮。”
他这才想起,秀莲生前总说,染布的靛蓝得用酒糟养着,就像人得吃饭似的,养得好,颜色才能活。当年他嫌麻烦,总偷偷少放半勺,秀莲发现了,也不骂他,只是笑着往缸里添,说“你啊,就是个怕麻烦的懒汉”。
“我这就加,这就加。”周老栓赶紧舀了半勺酒糟,倒进染缸里。靛蓝色的水面“咕嘟”冒了个泡,散发出股淡淡的酒香,腥气果然没了。
白影看着他,忽然弯腰从染缸里捞出块布,往他手里塞。布是暖的,像是刚从热水里捞出来的,上面用靛蓝画着个小小的“栓”字——是秀莲当年在他贴身的汗巾上绣的记号。
“我知道你怨我。”周老栓攥着布,老泪纵横,“当年你摔进沟里,我要是早点听见动静,你也不会……”
白影摇了摇头,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指尖的温度带着靛蓝的清香。她指了指墙角的蓝草,又指了指窗外的月亮,然后化作一缕青烟,钻进了染缸里。
第二天一早,周小满发现染坊里晾满了染好的布,蓝得发亮,布面上的蓝草花纹栩栩如生。他爹正蹲在染缸旁,往里面添蓝草,嘴里还哼着娘生前最爱唱的《蓝草谣》,调子跑了点,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温柔。
“爹,这布……”周小满惊得说不出话。
“你娘帮我染的。”周老栓笑着说,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靛蓝的颜料,“她说,李屠户家的闺女下周就要出嫁,红盖头布得赶出来。”
从那以后,周老栓的染坊又火了起来。镇上的人都说,他染的布比以前更亮了,还带着股淡淡的酒香,穿在身上,像是能闻到蓝草的清香。有人说,夜里路过染坊,能看见两个影子在缸边忙活,一个捶布,一个晾布,染缸里的靛蓝色,在月光下泛着温柔的光。
那年秋天,周老栓染完最后一批布,坐在染缸旁安详地闭上了眼睛。手里攥着块靛蓝布,布面上绣着两个字:团圆。
周小满没关染坊,他学着爹的样子,每天往染缸里添蓝草和酒糟。他发现,只要用心养着,靛蓝真的会活,水面上会浮起蓝草花,像极了娘当年鬓角戴的那朵。
黑土地上的风,年复一年地吹过青河镇,带着染坊的靛蓝香,也带着。那些藏在靛蓝色里的爱意,终究在某个雨夜,化作温暖的指印,印在布上,也印在心里。而老染坊的故事,就像那缸永远活泛的靛蓝,在岁月里沉淀,蓝得纯粹,也蓝得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