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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末年的芒种,江淮地区的雨水带着股湿热的黏劲,把“同德染坊”的木招牌泡得发胀。染坊老板周老栓蹲在最大的那口染缸旁,手里攥着块刚染好的土布,布面上的靛蓝色深得发暗,像沉淀了多年的心事。

“爹,这缸蓝靛都发臭了,扔了吧!”儿子周石头扛着新收的蓝草进来,草叶上的泥水顺着裤腿往下淌,“县城里的洋染料又鲜又亮,谁还瞧得上这土法子染的布?前儿张大户家的小姐,就因为咱染的布颜色旧,差点掀了铺子。”

周老栓没应声,只是把土布往缸里又浸了浸。蓝靛水泛起细密的涟漪,映出他鬓角的白发,像极了当年妻子春杏染布时,落在缸边的蓝草花。

春杏的染布手艺是祖传的,她调的蓝靛要用上好的蓝草,加石灰水浸泡七日,再用木杵捣上百下,染出的布蓝得发翠,洗得越久越鲜亮。周老栓总说她染的不是布,是日子——蓝得踏实,经得起磨。可十五年前,春杏为了抢回被暴雨淋湿的蓝草,摔进了染缸旁的排水沟,后脑勺磕在青石上,血染红了半缸蓝靛,再也没醒过来。

从那以后,周老栓就守着这口染缸,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搅靛,仿佛春杏还在旁边帮他添蓝草。

周石头见爹不动弹,赌气似的把蓝草扔在墙角:“昨儿夜里我听见染坊有动静,像是有人在捶打蓝靛,可我起来看,啥也没有,就缸里的蓝靛清了不少,还飘着朵蓝草花!”

周老栓的手猛地一抖,土布从指缝滑进缸里。他盯着水面,果然看见朵蓝草花在靛蓝色的波浪里打转,花瓣上沾着点暗红的痕迹——那是春杏当年最爱戴的花,她说蓝草花看着素净,却藏着股不服输的韧劲。

“别咋咋呼呼的。”周老栓捞起土布,布面上竟多出个浅浅的指印,大小跟春杏的手指一模一样。

当天下午,张大户带着伙计来取订好的嫁布。周老栓揭开染缸的木盖,刚想捞布,却发现缸里的蓝靛变成了紫黑色,还漂着几根黑黢黢的发丝,正是春杏当年梳的大辫子样式。

“周老栓!你这是糊弄人呢?”张大户气得吹胡子瞪眼,“我闺女下周就要出嫁,你就拿这破烂玩意儿给她做盖头?”

周老栓也懵了,赶紧往缸里舀了几瓢清水,可蓝靛还是紫黑的,发丝缠在木勺上,甩都甩不掉。他忽然想起,春杏当年出事时,辫子就是这样缠在缸沿的铁环上的。

“对不住,张大户,我赔您双倍价钱。”周老栓的脸涨得通红。

张大户骂骂咧咧地走了。周石头蹲在染缸旁,看着里面的紫黑液体,忽然说:“爹,娘是不是不乐意咱用这染缸了?”

周老栓没说话,只是从墙角翻出个旧木箱,里面装着春杏的蓝布围裙,围裙上还沾着当年的靛蓝渍。他把围裙往缸沿上一铺,像是在跟谁说话:“春杏,我知道你怨,当年若不是我贪睡,没早点起来帮你收蓝草,你也不会……”

话没说完,染缸忽然“哐当”一声晃了晃,像是有人用木杵在缸底搅动。周老栓掀开围裙,只见缸里的紫黑靛蓝慢慢变清,那些发丝化成了细碎的蓝草叶,浮在水面上,散发出股清苦的草木香——是春杏当年最拿手的“头道靛”的味道。

“是你在帮我?”周老栓的声音发颤。

水面晃了晃,浮出个模糊的手印,印在刚染好的布上,像朵绽开的蓝草花。周老栓忽然想起,春杏当年总说,染头道靛得用晨露浸过的蓝草,捣的时候要跟着《捣靛谣》的调子,一下都不能错,这样染出的布才够“活”。

他赶紧让周石头搬来新收的蓝草,亲自用晨露浸泡。泡到第七天,他听见染坊的角落里传来“咚咚”声,像是有人在用木杵捣靛。回头一看,春杏当年用的那根枣木杵,正自己在石臼里上下翻动,把蓝草捣得细碎,汁水蓝得发艳。

“娘真的回来了!”周石头吓得躲在爹身后,却又忍不住探头看。

周老栓笑了,眼角的皱纹里滚下泪来。他把捣好的蓝草汁倒进染缸,拿起木杵跟着节奏搅动。杵声“咚咚”响,像是敲在十五年的光阴上,每一声都带着没说出口的歉疚。

染出的布蓝得像雨后的天空,叠在竹架上,风一吹,布角翻飞,像极了春杏当年晾晒布匹时的模样。周老栓剪下块布头,凑到鼻尖闻了闻,清苦的草木香里,竟混着点脂粉气——是春杏当年用的蓝草花蜜,她说染布人手上有靛味,得用花香盖盖。

当天夜里,周老栓没回家,就睡在染坊的草堆上。他梦见春杏坐在染缸旁,一边捣靛一边哼《捣靛谣》,月光落在她的蓝布围裙上,靛蓝渍闪着光,像撒了把星星。

“当家的,明儿多泡点蓝草,李婶家要给孙子做满月的百家衣。”春杏的声音温柔得像刚捣好的靛汁。

“哎,知道了。”周老栓在梦里应着,嘴角带着笑。

第二天一早,周石头来染坊,看见爹坐在染缸旁,手里攥着块蓝布,脸上还带着笑意,像是做了场好梦。染缸里的蓝靛满得快溢出来,水面上的蓝草花,香得能飘出二里地。

张大户听说周老栓染出了好布,又带着伙计来了。他拿起块布头,在太阳底下照了照,顿时眉开眼笑:“就是这味!当年春杏妹子染的布,就是这股子透亮劲儿!”

周老栓没说话,只是指了指缸边的枣木杵,杵上的蓝草汁还没干透,像是刚用过。

从那以后,同德染坊的生意又火了。有人说,夜里路过染坊,能看见两个人影在忙活,一个搅靛,一个晾布,蓝靛的清苦香混着草木气,闻着就让人心里踏实。

周石头后来娶了媳妇,媳妇也学着春杏的样子,在染坊门口种蓝草。每年花开时,染坊里的靛香味格外浓,像是春杏在跟他们一起守着这门手艺。

有一年冬天,周老栓在染坊里安详地闭上了眼睛,手里还攥着那块春杏围裙上的布角,布角上的靛蓝渍,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江淮的雨,年复一年地打在染坊的屋檐上,带着蓝草的清苦,也带着。那些藏在靛蓝里的爱意,终究在某个芒种的清晨,化作布面上的蓝草花,开在时光里,也开在心里。而旧染缸的故事,就像那缸永远鲜活的蓝靛,在岁月里沉淀,蓝得纯粹,也深情得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