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朵猛地站起,寒意顺着脊背爬升。
她还未及思索,北岭凤栖岩方向忽传来一声啼哭——
非人非鸟,不似兽吼,反倒像一个婴孩初开声喉,含糊地唤着“娘亲”。
怒哥双翼撕破夜云,瞬息归来,羽毛焦卷,眼中犹带惊悸:“第三号替命坑塌了……里面爬出来一个穿寿衣的小女孩,嘴里咬着半块生肉……她说——‘姐姐别怕’。”
阿朵闭目,指尖轻抚井缘湿苔,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她们……开始回来了。”
而在村子最东头的柴垛后,小满睁着眼,望着漆黑的夜空。
她没有睡。
梦里,有人把她塞进冰冷的石偶腹中,四周漆黑,耳边响起无数细碎哭声,像雨滴落在铁皮屋顶,又像风吹过枯骨林……
天还未亮,清源村仍沉在一片死寂的灰雾之中。
风贴着地皮游走,卷起几片焦黑的纸灰,像亡魂的残絮。
小满睁着眼,在柴垛后坐了一夜。
梦里的哭声没有散去,反而越缠越紧——那不是雨滴敲铁皮,也不是风吹枯骨,那是无数个她自己,在黑暗中被塞进冰冷石偶腹腔时发出的呜咽。
她们在说:“救我们……你也快变成它了。”
胸口突然发烫。
她低头掀开衣襟,那枚陈哑婆昨夜悄悄塞进她手中的铜针,此刻竟泛出暗红微光,如将熄炭火里最后一点余温。
针尾刻着一道极细的符线,正微微震颤,像是感应到了什么遥远而危险的东西正在靠近。
“还有人在路上。”小满喃喃。
她没哭,也没怕。
八岁的孩子本该害怕黑暗、害怕坟地、害怕那些从土里爬出来的寿衣女孩。
可她不。
她只知道一件事:如果不去,下一个被塞进石偶的就是她,或者别的谁。
她抓起身边一捧“名字俑”的泥粉,粗糙的颗粒混着金雨渗过的残渣,狠狠抹上脸。
泥灰顺着眉骨滑落,在脸颊凝成斑驳鬼面。
她又扯下一根枯藤缠住手臂,模仿昨日怒哥带回的那个穿寿衣女孩的模样——歪头、拖步、嘴角渗着血丝般的泥浆。
然后,她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村子,朝着北岭方向走去。
坑道入口塌陷了一半,碎石堆叠如兽齿獠牙。
腥风自深处涌出,带着腐烛与烧肉混合的气息。
小满伏地爬入,掌心按在湿滑坑壁上,触感如同冷血动物的肠壁。
两侧嵌满仍在燃烧的人烛,火焰幽绿,每一簇都裹着一张扭曲的人脸,嘴唇开合,齐声低语:
“你没有名字……你是祭品……你不该回来……”
声音钻进耳膜,直刺脑髓。
若是常人,早已神志溃散。
可小满只是咬紧牙关,指甲抠进泥缝,一步步向前挪。
她知道这不是幻觉。
这是警告。
也是召唤。
不知过了多久,坑道尽头出现一口青铜棺。
棺身布满虫蚀痕迹,棺盖中央以鲜血刻着七个字——
第九代·无名之主
字迹未干,仿佛是刚刚写下,又似千年未曾愈合的伤口。
小满站在棺前,心跳如鼓,却不再恐惧。
她伸手推棺,纹丝不动。
正欲再试,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簌响,似风拂青苔,又像根须破土。
老槐爷的声音,借着晨露与地气,悄然传入她识海:
“月缺之时,续命仪启。镇魂烛将熄,便取无名童子命基补之。今夜……就是节点。”
画面随之浮现:一条隐秘山径蜿蜒通向泣渊坛后山,途中必经“噤喉涧”。
那里瘴气弥漫,含“缄音孢”,吸入者会渐渐遗忘自己说过的话,最终连名字都记不得,沦为真正的“无名祭品”。
更可怕的是——吴龙已在途中设伏。
小满闭眼片刻,再睁时目光清明。她不能退,也不能等。
她猛地抬手,用指甲划破指尖,将血滴在棺盖七字之上。
刹那间,血字蠕动,竟如活物般缩回裂缝。
棺盖自行开启,无声无息。
里面没有尸体。
只有一卷蜷曲的皮卷,静静躺在棺底。
那人皮鞣制而成的“活契”表面湿润,墨迹尚未干涸,每一道笔画都在缓缓起伏,如同呼吸。
奇异的是,那墨色并非纯黑,而是泛着极淡的金色,像是掺了某种血脉精华。
小满屏住呼吸,伸手触碰。
皮卷骤然抽搐!
整座坑道为之震颤,壁上人烛同时爆燃,火舌窜起三尺高,人脸哀嚎着化作飞灰,释放出数百团幽蓝光点,如萤火升腾,环绕她周身盘旋。
而在最前方,一团光芒缓缓凝聚,隐约勾勒出一个少女轮廓。
她穿着破旧的红裙,脖颈有勒痕,眼神温柔却悲恸。
她轻轻开口,声音像是从井底浮上来的气泡:
“妹妹……是你来找我了吗?”
小满的眼泪终于落下。
她点头,哽咽难言,却一字一句清晰回应:“姐姐,我带你回家。”
她抬起手,在活契空白处,用尽全身力气,咬破手指,画下一个歪扭的心形符号。
那一刻,皮卷轰然展开,墨迹翻涌,新字浮现:
契约成立。命轨逆转。
整个替命坑开始崩塌,碎石滚落,地脉嗡鸣。
而那数百幽光,竟纷纷涌入小满体内,汇于心口,形成一团温热光核——就像柳七郎剖开名字俑时发现的“种子”。
可就在光芒最盛之际,她胸口那枚铜针猛然一震,红光转为刺目猩赤!
与此同时,远在井畔的阿朵倏然睁眼。
她手中雏鸟惊飞而起,羽尖滴落三滴金泪,在空中划出诡异弧线。
“活契……激活了。”她眸光骤冷,望向北岭方向,“小满,坚持住。”
她转身疾步走向湖心亭,声音穿透晨雾:“柳七郎!鸣心铃残阵——现在启动!”青铜棺盖开启的刹那,北岭地脉如遭雷击,整座替命坑轰然塌陷。
碎石滚落声中,小满抱着那卷仍在搏动的“活契”踉跄而出,身后数百幽蓝光点如星河垂落,缠绕她瘦弱的身影,仿佛无数双看不见的手在护送亡魂归途。
风未至,铃先响。
湖心亭上,柳七郎十指翻飞,残缺的青铜铃阵自湖底浮起,九枚锈迹斑斑的古铃悬于水面,随阿朵一声令下齐齐震颤。
铃音非金非玉,似从九幽之下爬出,带着被掩埋多年的呜咽,在晨雾中一圈圈荡开。
远在泣渊坛深处,罗淑英正主持晨祭,权杖高举,口中诵着《清源正典》。
可就在铃音穿透山壁的一瞬,她猛地抱住头颅,仿佛有千根银针自颅骨刺入。
眼前经文扭曲成扭曲的人脸,耳边炸开稚嫩却凄厉的童声:
“你为什么扔掉我的名字?”
“你说它脏!说它配不上新身份!可那是我娘亲临死前,用血写的啊——”
“李招娣……李招娣……你还记得吗?”
她惨叫一声,手中权杖脱手坠地,竟在触地瞬间枯萎、碳化,化作一根焦黑柴梗——正是当年她在改名大典上亲手焚烧乳名时所用之薪。
她瘫坐在地,冷汗浸透道袍,胸口突然传来灼痛。
她颤抖着撕开衣襟,一道深褐色的烙印赫然浮现:李家沟·弃婴编号07。
泪如雨下。
她跪在地上,指甲抠进石缝,嘶声道:“我愿意作证……只要放过那些孩子……求你们……放过他们……”声音破碎,如同枯叶碾入泥尘。
而此时,小满已跌跌撞撞走出坑口。
葛兰早已守候在外,见她怀抱皮卷、周身萦绕幽光,惊得说不出话。
怒哥振翅飞来,六羽遮天,将她轻轻托住,带回村中。
阿朵迎上前,接过那卷仍在微微起伏的“活契”。
触手瞬间,她指尖一颤——这并非普通的契约文书,而是以初代无名者心头血鞣制,墨中掺了凤种精元与人烛残魂,每一笔都写在命轨之上。
“你做得很好。”她低语,目光落在昏厥过去的小满脸庞上,“可代价太大了。”
秦九娘匆匆赶来,银针探脉未毕,脸色骤变。
她撩开小满衣襟,凝视其心口位置,倒吸一口凉气:“这不是普通的印记……是‘共契纹’。她的血脉正在与活契融合,心跳每一次搏动,都在重写契约内容。”
她顿了顿,声音沉如寒潭:“她签下的不只是自己,是替所有曾被抹去名字的人,承担反噬之果。”
话音未落,那皮卷猛然自行展开,泛金墨迹翻涌如潮,末尾竟多出一行陌生笔迹——苍劲、古拙,带着某种不可违逆的威压:
第七十二姓之后,当以血启门。
阿朵瞳孔微缩。
她缓缓展开地图,指尖落在泣渊坛最深处一处标记——伪神龛。
那里本该供奉祖师灵位,实则镇压着一扇从未开启的青铜门,门缝间渗出淡淡的蛊腥。
“原来如此。”她轻抚怀中雏鸟,羽毛尚软,眼神却如历尽轮回,“你们设局千年,就是为了等一个没有名字的人。”
风掠过湖面,吹散残雾。
而在百里之外的荒道上,一辆蒙布马车缓缓驶来。
车轮碾过干裂土路,发出咯吱声响。
帘角微掀,露出一角褪色红肚兜,边缘绣着两个歪斜小字——
月将升,潮未动。
湖边石台上,小满静静躺着,呼吸微弱却规律。
她的嘴唇不再苍白,反而泛着极淡的金纹,像是体内有什么东西,正随着某种古老的节律悄然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