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地下有根看不见的弦,被这一声声母性的低吟轻轻拨动。
第一百零七个音节落下时,大地微微震颤。
第一百零八个——
整片乱葬岗突然起伏,如同沉睡的巨兽在翻身。
墨黑草叶翻卷如浪,泥土拱起,露出层层叠叠的棺盖,有的早已腐朽,有的却漆色如新,上面用朱砂写着编号:丙三·无名·女·七岁。
其中一具棺材缓缓开启。
没有尸臭,没有怨气。
只有一团幽光,轻盈如萤,自棺中升起,盘旋片刻,竟飞向葛兰怀中的陶俑。
光点渗入俑身。
刹那间,那原本死寂的陶偶双眼,竟亮起温润光芒,如同初醒的星辰。
风起了。
老槐爷的声音随风而来,苍老而悠远,直接钻入众人脑海:
“魂不惧火,只怕无人念。你们唱的不是歌……是引路灯。”
话音落,天空阴云悄然裂开一道缝隙,月光如练,洒在湖心石台。
小满仍坐在那里。
她脸色苍白如纸,身体近乎透明,衣袂无风自动,仿佛随时会化作一缕轻烟散去。
她双手紧扣名字俑芯,血丝早已浸透陶纹,可她不曾松手。
三百孩童围成同心圆,三百个未命名的灵魂静静守候。
湖面倒影中,伪神龛的裂口仍在扩大,黑油不断涌出,可那些残魂的哀嚎,似乎在歌声响起后,渐渐变得平缓,甚至……有了回应。
它们不再只是重复摇篮曲。
有些开始跟着哼,调子歪斜,像是久别重逢的孩子,终于听到了归家的信号。
而就在这万籁俱寂、唯有歌声流淌的夜里——
北方山岭,一道黑影悄然伏行。
六翅蜈蚣妖将吴龙,双目泛绿,舌尖分叉,正潜伏于“哭骨井”上方。
他感知到地脉动荡,知道封印将破,正是抽取百年怨气、炼化凤种精血的最佳时机。
“等了三十年……今晚,那小鸡崽的血脉,归我了。”他阴冷一笑,十指掐诀,准备引怨入体。
却不料,头顶风声一动。
怒哥扇动赤金羽翼,故意从树梢掠过,留下一缕凤焰气息。
“找死!”吴龙暴起追击。
怒哥冷笑,边逃边弹出一枚铁屑,表面涂满“冷泉眼”冰髓毒素。
铁屑落入山涧,随水流迅速渗入地下河,直通井底。
片刻后,井中怨气遇寒即凝,化作无数黑色晶簇,层层封锁脉络。
吴龙正欲引气入体,却发现毒脉堵塞,经络冻结,浑身剧痛如绞。
“谁?!”他怒吼。
怒哥立于崖顶,回头一笑:“你猜?”
话音未落,井中幽光暴涨。
那些本该被他吸收的“人烛残魂”,竟纷纷脱离井口,浮空而起,齐齐转向吴龙。
它们张嘴,不再唱摇篮曲。
而是齐声吟唱一首从未听闻的调子——凄厉、缠绵、字字泣血,专为叛徒所备的“断肠调”。
吴龙浑身一僵,瞳孔涣散,脑海中浮现三十多年前那个雪夜:他亲手将一名拒绝改名的少女拖入地窖,而她至死都在唱这首歌……
“不……不是我……是我奉命行事……”他抱头嘶吼,神智几近崩溃。
怨魂逼近,歌声愈烈。
最终,他惨叫一声,化作黑雾仓皇遁逃,连伤都来不及舔舐。
夜,更深了。
歌声未停。
小满缓缓睁开眼。
她望向湖心,望向那片等待她的水域。
然后,她松开紧握的双手,轻轻起身。
裙裾飘动,脚步虚浮,却坚定向前。
每一步落下,脚下青砖便浮起一圈金纹,如同命运之轮,终于开始转动。
小满的脚步踏在湖心最后一块青砖上时,她的身体已近乎消散,像一缕将熄的烛烟,在月光下几乎透明。
风过处,衣袂轻扬,仿佛随时会随夜气一同融化于天地之间。
她没有回头。
三百双眼睛望着她瘦弱的背影,歌声却未停歇。
那摇篮曲已不再是哀婉的追忆,而化作一种低沉而坚定的律动,如心跳,如潮涌,如大地深处苏醒的脉搏。
每一句哼唱都像是从母亲胸膛里挤出的最后一丝温热,穿透生死之界,叩击着伪神龛裂口后那片混沌虚空。
小满缓缓跪下,双膝触水的刹那,湖面竟不泛涟漪,反似承接了某种古老契约的重量,凝滞如镜。
她将双手浸入水中。
指尖触及湖底那一刻,契约印记自她掌心崩解——那道由无数“替命者”血泪铭刻的符纹,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
金色光流自她皮肉间渗出,如活物般顺着水流疾驰而去,沿着断裂的地脉奔袭七十二处“定心碑”旧址。
那些曾被强行拔除、封印、抹去的基石残骸,在金流灌溉之下逐一震颤,碎石翻腾,泥土裂开,一朵朵白莲破土而出。
莲开无声,却惊心动魄。
每朵莲心升起一道光柱,直冲云霄。
七十二道光芒在高空交织,织成一幅庞大到覆盖整片山谷的符阵投影。
繁复古篆浮现在夜空,字字皆由星光勾勒,赫然是失传千年的《无册盟约》全文——那是未曾被书写、却由千万无名者以命代笔的真言。
阿朵立于阵眼中央,风卷长发,眼中映着天穹符文的光辉。
她取出顾一白临行前交给她的“初啼晶”——一块形如泪滴、内藏婴儿第一声哭喊的寒玉。
她将它嵌入“无柄匙”顶端。
那本是虚幻之钥,此刻却因真言共鸣而凝实,通体流转着温润却不可逼视的光。
“现在,轮到真话上场了。”她轻声道,声音不大,却让整个空间为之一静。
下一瞬,她将钥匙抛向空中。
三百“名字俑”骤然离地,自动排列成桥,横跨湖面,直指伪神龛裂口。
陶俑双眼皆亮,映照出身后一条条模糊的身影——那些从未被记录、却始终不肯离去的灵魂,正悄然踏上归途。
走在最前方的,是陈哑婆,她枯瘦的手紧紧牵着王婆婆。
两位老人步履蹒跚,却异常坚决。
她们身后,无数手持乳名牌的亡魂虚影列队而行,有的怀抱襁褓,有的背着竹篓,有的脚踝还系着当年“换名契”的红绳。
就在这支队伍即将踏入神龛之际——
地面猛然塌陷,湖心裂开巨口,哭骨井中喷发出滔天黑焰。
一股腥腐之气席卷四方,连高天符阵都为之扭曲。
火焰之中,一道由万张人皮缝合而成的巨大身影缓缓升起,关节发出皮革撕裂般的声响。
“字傀”。
它没有五官,全身密密麻麻写满被抹除的名字,每一个字都在蠕动,如同活虫啃噬血肉。
它每迈出一步,就有孩童昏厥倒地,名字俑随之碎裂数尊——那是契约承负者的反噬。
空气凝固。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小满猛然抬头,眼中再无怯懦,只有一抹决绝的清明。
她一手按住胸口,另一手狠狠撕下——
那颗跳动的“契约心”,自她胸腔剥离而出,鲜血未洒,反化为金雾缭绕。
她用尽最后力气,将心脏掷入井中。
一声闷响,如同远古钟鸣。
心脏落地不碎,反而开始搏动,传出一声稚嫩啼哭——清亮、微弱,却是百年前第一个被替换婴儿的初声,是所有悲剧的起点,也是唯一未被篡改的真实。
这一声,唤醒了所有沉睡的母性本能。
陈哑婆浑身一震,突然张口——这个三十年未发一语的老妇,竟唱起一首谁也没听过的歌谣。
音不成调,词亦模糊,可那语气里的温柔与痛楚,却让天地变色。
紧接着,三百女人齐声应和。
歌声如刃,割裂夜幕,直刺“字傀”核心。
那庞然巨物僵立原地,身上名字纷纷剥落,人皮寸寸撕裂,最终在一声非人的哀嚎中化为灰烬。
风止,火熄。
一片寂静中,一只新生的金蝶破茧而出,自灰烬升空,翩然落在阿朵肩头。
羽尖微颤,滴下一滴水珠——
金蝶落肩刹那,阿朵指尖微颤。
她未及细察羽尖水珠中的影像,便觉脚下大地如鼓皮般震颤——那口被怨气封锁的“哭骨井”……
金蝶落肩刹那,阿朵指尖微颤。
那滴水珠悬于羽尖,晶莹剔透,映出一瞬即逝的画面——顾一白立于雪峰之巅,眉心裂开一道血痕,手中“无柄匙”的残片正被寒风吹散。
她还未来得及细看,心头骤然一紧,仿佛有无数根丝线从地底猛然拉扯她的命脉。
脚下大地如鼓皮般震颤,湖心裂口再度扩张,泥土翻卷如潮,哭骨井竟开始缓缓下沉,露出一段螺旋状石阶,盘旋而下,深不见底。
青黑色的井壁湿滑如脂,遍布密密麻麻的指甲抓痕,皆朝外伸展,弯曲断裂,像是无数亡魂曾用尽最后力气,试图爬出这口吞噬名字与生命的深渊。
“别靠近!”秦九娘疾步上前,袖中飞出三枚测灵铜钱,刚触井缘,便“铮”地一声炸成粉末。
她被一股无形之力狠狠弹开,跌退数步,耳畔却响起低语,沙哑如朽木摩擦:
“活人……不能数死人的名字。”
她脸色骤变,捂住耳朵,却发现那声音不在外界,而在颅骨深处回荡,带着腐土的气息和婴儿啼哭的余音。
阿朵静立原地,素衣猎猎,双目微垂。
她未动蛊术,未召真身,只是轻轻抬起右手,指尖凝出一点猩红血珠。
那是她体内原始真蛊的最后一滴精元,蕴含命名之初的权能。
血珠离指,化作一只雏鸟虚影,振翅三声——不是鸣叫,而是啼哭般的轻唤,如同初生婴孩破膜而出的第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