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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洗衣潭边,水波无声泛起涟漪。

陈哑婆拄着旧木杖,一步步走入冰冷的水中。

她双目失明,却仿佛看得见水底深处那些沉埋百年的名字碎片——那是无数母亲洗衣服时搓进布纹里的呼唤、叹息、未出口的乳名。

她开始搅动潭水。

双手枯瘦如枝,动作却稳如磐石。

一圈又一圈,百年洗衣之力尽数倾注其中。

水面渐渐浮起一层五彩油膜,映着月光,竟似万千明珠在燃烧。

她扯下三百件旧衣的线头,一根根缠绕于杖尖,拧成一条细绳。

绳身斑驳,染着汗渍、泪痕、奶腥与灰烬,末端系着一枚锈蚀铜针——正是她方才摘下的封喉之物。

蓝阿公默默候在一旁,见她走出潭水,便上前接过绳索。

“等她出来时,”陈哑婆沙哑开口,声音如同砂纸磨过石板,“若眼神认不得人……就用这个勒醒她。”

蓝阿公颔首,未言一字,却已明白一切。

地师旧律中确有“唤魂刑”——以剧痛撕裂虚假认知,唤醒被篡改的记忆。

他曾亲眼见过,一名叛逃弟子因被洗去姓名,归来时六亲不认,最后靠一道烙铁烫在额上,才哭喊出母亲的名字。

他割破指尖,将血滴入袖中蜂巢。

九只金蝶幼虫感应到气息,迅速蜕变,羽化成蝶,通体鎏金,翅脉隐现符文。

它们静静伏于他掌心,等待指令。

“记住她的味道。”他低声说,“若她迷了路,你们得把她找回来。”

同一时刻,驿站屋檐下,韩十三仰面倒在竹席上,口吐白沫,四肢抽搐。

《焚名簿》摊开胸前,笔毫自动游走,墨迹渗出血丝:

第七十二姓之后,踏骨不回头。

他猛然睁眼,瞳孔扩散,一把抓起笔,颤抖着追问:“谁是第七十二姓?!”

纸上缓缓浮现三个字,每一个都像是从皮肉里挤出来的:

你娘烧掉的那个。

轰——

记忆如潮水决堤。

他记起来了。

不是“韩”,他本姓“沈”。

族中每逢灾年,便选一子献祭换命,换来三年风调雨顺。

他是那个孩子,七岁被带走,母亲抱着他在村口哭了一夜,最后塞给他一块烤红薯,哽咽道:“别让他们给你起新名……记住了,你是沈家十三……”

后来的事模糊了。

他只记得火盆、青白色火焰、还有人往他嘴里灌了一碗药,甜得发腥。

再醒来,就成了“韩十三”,说书人,流浪者,《焚名簿》的执笔者——为伪神龛记录被抹去的名字,却不记得自己的。

他咬破手指,在掌心狠狠写下两个字:沈十三。

血流不止,痛感却让他前所未有地清醒。

“我帮你记住……”他喃喃一句,跌跌撞撞冲向哭骨井,将手掌贴在冰冷石壁上,声音轻如耳语,“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认得你。”

井口之上,万籁俱寂。

而灰棚内,火光跳动。

柳七郎捧着一副刚出炉的甲胄走出熔炉。

它通体灰白,形如薄纱,非金非革,由残灰织骨、羽蜕凝魂而成,表面布满细微裂纹,像极了静口符的延伸。

“穿上去那一刻,你就会开始遗忘。”他说,“先是别人怎么叫你,然后是你怎么叫自己。最后……连你是谁,都会变得模糊。”

阿朵接过“无识甲”,轻轻抚摸其面。

她忽然笑了,极淡的一笑,如同月下初绽的昙花。

“名字是枷锁,也是灯火。”她低声说,“现在,我要熄灭它——只为看清真正的路。”

翌日深夜,她穿戴甲胄,立于井口。

风停了,星隐了,连怒哥都不敢靠近。

雏鸟虚影盘旋半空,几次欲落肩头,终是迟疑退却,仿佛眼前的女子已不再属于任何命名的世界。

她低头看了眼手中《归心录》,然后,一步踏入井道。

螺旋石阶向下延伸,黑暗如兽口张开。

而在她身后,蓝阿公握紧弃名绳,陈哑婆跪地合十,韩十三掌心血仍未干。

他们都在等一个没有名字的人,带回一本不该存在的书的答案。

井底深处,祭台静默。

书页,悄然震动。

黑暗在井道中层层压下,仿佛整座大地的重量都悬于阿朵头顶。

她一步步走下螺旋石阶,足音轻得几乎不存在——“无识甲”已开始吞噬她的存在感,连回声都被吞没。

她的面容在月光残影中渐渐模糊,轮廓如雾中花影,连怒哥盘旋半空的雏鸟虚影也迟疑着不敢落下,只在低空急转,发出细微哀鸣。

祭台近了。

那方青石砌成的平台静卧井底,表面刻满早已被血渍与尘灰掩埋的符文。

阿朵抬手,《归心录》贴上胸口时,书页终于震颤起来,像是沉睡百年的心脏骤然搏动。

一页、两页……七十二页尽数展开。

每一页皆以暗红墨迹书写,字字渗血,记录着一个家族如何在灾年献出亲生骨肉,换取一尊石 doll——那些冰冷石像,竟是用孩童魂魄封印命格所铸。

流程精密如仪:择子、焚名、灌忘药、埋坑、立碑。

七十二姓,七十二坑,七十二具替命之躯,构筑起覆盖九州的命名秩序。

末页浮现四字律令:子债母偿,民尽则安。

寒意自脊椎炸开。

这不是传承,是轮回——一代代人被剥夺名字,成为维系这扭曲系统的燃料。

而真正令人窒息的是夹在书中的那张物证:一张泛黄却仍带弹性的人皮地图,脉络清晰如活体经络,标注着所有“替命坑”与“定心碑”的地下连接线,最终汇聚一点——

根脉渊。

图上用黑金细线勾勒出地底血脉网络,如同巨树根系蔓延四方,而渊口正位于北岭深处,埋藏着初代大蛊师的遗骸。

传说他以自身为祭,将“命名之力”钉入天地规则,从此万民有姓有名,亦不得挣脱。

阿朵瞳孔微缩。

原来所谓圣贤,不过是以血祭筑权柄的伪神;所谓秩序,不过是把灵魂剁碎喂给制度的长河。

她猛地抬手,欲将书撕毁——

可就在指尖触及纸面刹那,书页竟如活蛇般蜷曲反卷!

边缘裂开细小口器,死死咬住她手腕,一股强大吸力自书中爆发,直拽她向祭台中央的渊口而去!

“呜——”

风起于幽冥,井壁簌簌落灰,似有无数亡魂在低语呼唤。

千钧一发!

井沿之上,陈哑婆猛然挥动盲杖,重重敲击三下——

咚、咚、咚!

三声闷响,节奏古拙,正是当年村中产婆接生后敲盆报喜的老调。

这一击不伤人,却破了祭台与渊底的共鸣频率。

刹那间,书页吸力骤断,裂口闭合,如同受伤野兽般蜷缩退避。

阿朵趁机猛抽手臂,踉跄后退,却被柳七郎飞身扑至,一锤钉下最后一枚“虚步钉”于她足下石缝。

铁钉嗡鸣震荡,引动地气流转,勉强稳住她即将溃散的神志。

她跌坐在地,呼吸急促,唇色惨白,眼中浮现出短暂的空洞——记忆正在流失。

“无识甲”已经开始崩解,纤维片片剥落,化为灰烬随风飘散。

她张了张嘴,似想说话,喉咙却像被无形之手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众人围拢,神色凝重。

蓝阿公递来蜂巢,九只金蝶伏于她肩头,轻轻振翅,确认气息未失。

葛兰握紧她的手,感受到那微弱却执拗的脉动。

忽然,阿朵艰难抬起右手指,先指向北方山岭的方向,继而缓缓按在自己心口。

动作极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韩十三怔住,脑海中《焚名簿》的墨痕翻涌,旧忆与今景交错。

他猛地睁眼,声音沙哑如裂帛:

“她说的不是路……是‘根’该拔了。”

话音未落,井底深处,那本《归心录》静静躺在祭台上,书页再度微微起伏。

而在更下方的“根脉渊”中,一团原本缓慢跳动的肉状组织,忽然剧烈膨胀,表面裂开一道缝隙——

一抹金色光芒从中透出。

那光不属于日月星辰,也不似人间灯火。

它安静,却带着某种高高在上的审视之意,仿佛从时间之外投来的一瞥。

井底温度骤降,空气凝滞如冰。

而在地面之上,阿朵的眼眸正一点点恢复清明。

风停了,火起了。

阿朵坐在井底祭台边缘,唇色仍泛着青白,可眼神已如寒潭深水,映得出星月倒影。

她缓缓张口,试了试喉咙——声音沙哑得像磨钝的刀刃刮过石面,但终究是回来了。

“封锁北岭。”

话音落下,四周静得连灰棚顶落尘都听得见。

葛兰一怔:“全部路径?包括猎户道、药人栈、还有……哭骨井暗渠?”

“全封。”阿朵站起身,脊背挺直如弓弦拉满,“从现在起,不准任何人靠近‘根脉渊’十里之内。违者,按叛盟处置。”

没人质疑。

因为她眼中的光变了——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圣童,而是亲手撕开命名铁幕的人。

她知道那抹金光是什么:不是神启,是反扑;不是复苏,是警觉。

那东西醒了,正试图重新锚定天地间的名姓秩序。

怒哥盘旋半空,雏鸟虚影在她肩头凝而不散,羽毛却已泛出焦黑边缘。

它低鸣一声,几乎坠落,被蓝阿公伸手接住,捧在掌心时还能看见它喉管微微震颤,似有无形之物在啃噬凤种血脉。

“它怕我们。”阿朵轻声道,“尤其是……能叫出它真名的存在。”

话音未落,一阵窸窣声响自林间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