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雀儿来了。
她赤脚踏过碎石与霜草,披着一件褪色的靛蓝布衣,发丝散乱,脖颈上缠着一圈蜂蜡裹布——那是多年嚼草药止痛留下的习惯。
她不说话,只是将一卷用油纸层层包裹的残册放在阿朵掌心。
《正统谱》残页展开,墨迹斑驳,字字皆由舌尖血默写而成。
阿朵翻至末页,指尖停在一列小字上:
【初啼之舌,名始之所。
伪神畏之,非火克其形,而声破其壳。
天下无名者若有一人开口,则万碑崩裂。】
风忽然卷起纸角,仿佛地底有谁在呼吸。
白雀儿抬头,眼中没有悲戚,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
她指向自己喉咙,又比划割喉的动作。
“你要去?”阿朵问。
她点头。
“你知道回不来。”
她再次点头,然后从怀中取出一个小陶罐,揭开盖子——里面是断肠草根磨成的灰粉,混着蜂蜡与唾液调制的护舌膏。
她将膏体涂满残舌创面,又取来炭条,在膝上铺开最后一张羊皮纸,写下七个字:
我不是罪人,我是证人。
写完,她笑了。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笑,干裂的嘴角渗出血丝,却亮得惊人。
当夜,北岭无月。
白雀儿独自登上“根脉渊”入口的石阶。
那里立着两尊无面石俑,据说是初代大蛊师亲手所铸,镇压“名源逆流”。
她坐在门前,先吞下三片麻神经的紫鳞叶,再抽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割草刀——那是她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
刀锋抵住舌根。
她闭眼,回忆起七岁那年,自己躲在祠堂后偷录经文,被人发现后拖出殿外。
长老说:“你既妄图记录真名,便不配再有名字。”于是剜舌,焚书,逐出山门。
可她记住了每一个字。
刀落。
一片血肉滑入火盆。
火焰猛地腾起,呈幽蓝色,扭曲如人形。
空中浮现出一张张面孔——都是那些被“焚名”之人:孩子、妇人、老者,他们无声张嘴,像是在呐喊,却又听不见声音。
然后,他们齐声低语:
“你说不出的,我们替你说。”
白雀儿咬牙,将那片染血的舌组织按进《正统谱》残卷中心,双手合拢,引火自焚。
火光冲天而起,竟不成团,而是化作一道螺旋符阵,逆向钻入地底。
石门嗡鸣震颤,缝隙中渗出古老封印的裂痕,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正在崩解。
凤栖岩巅,顾一白负手而立,望着那束直贯地心的光柱,嘴角微扬。
“她不是在求死……是在给真相开光。”
话音落下刹那,整座北岭震动。
“根脉渊”大门洞开。
喷涌而出的不是毒雾,不是怨魂,而是无数漂浮的乳名牌——巴掌大小,木质泛黄,每一块都刻着未登记的名字,或模糊一笔,或仅一个偏旁。
它们如萤火般悬浮空中,无声震颤,仿佛在呼唤从未回应过的母亲。
老槐爷的声音随风飘至,苍老如树皮剥落:
“这是‘名库’溢出……所有没被纳入谱系的孩子,他们的存在痕迹。”
阿朵仰头,伸手触碰其中一块牌片。
刹那间,脑海炸开一幕画面:雪夜,泥路,一名女子抱着襁褓走向祠堂。
她脚步沉重,像背着整座山。
嘴里哼着摇篮曲,声音颤抖,眼泪砸在婴孩脸上。
她低声说:“对不起啊……娘给你起了名字,可不能叫出来。”
记忆退去,牌片仍在手中轻颤。
柳七郎疾步上前:“要用‘静口符’织网吗?”
“对。”阿朵闭眼深吸一口气,“以符为骨,以灰为络,捕这些无名之痕。”
半个时辰后,“无名网”成型——一张灰白色的巨大蛛网横跨渊口,由静口符残灰与雏羽编织而成,轻若无物,却能吸附每一枚乳名牌。
更诡异的是,当牌片落入网中,竟自动排列成一条蜿蜒光径,指向深渊最深处。
光径尽头,黑暗如墨汁翻滚。
怒哥站在网边,雏鸟虚影在周身缭绕,羽色虽黑,却不肯退缩。
它望向阿朵,似在请命。
阿朵沉默片刻,终于点头。
“你去。”
它展翅,冲入渊口。
身后众人屏息。
只见那光径一路延伸,穿过层层迷雾,最终停在一处无法用常理解释的空间边缘。
那里没有洞壁,没有穹顶,只有一片悬空的黑暗。
然后,轮廓浮现——
一座倒悬的青铜巨殿,屋顶朝下,镶嵌着密密麻麻的白色颗粒,在幽光中森然闪烁。
而地面……是一条缓缓流动的黑色蜡河,散发着甜腥气息,如同冷却的血液。
怒哥双翼一振,冲入渊口的刹那,风声骤然消失。
不是寂静,而是声音被吞噬了——连心跳都像隔着一层厚布,模糊不清。
它沿着那道由乳名牌铺就的光径疾飞,雏鸟虚影缠绕周身,羽毛焦黑如炭,却愈发炽亮,仿佛燃烧的是某种早已注定的命运。
前方,倒悬的青铜巨殿缓缓显现,如同天地翻覆后遗落的一颗腐心。
屋顶朝下,嵌满密密麻麻的白色颗粒,在幽光中微微颤动——那是百万颗婴儿牙齿,每一颗都曾属于一个未及命名便夭折的魂灵,如今被钉在铜梁之上,成为支撑伪神秩序的基石。
地面,则是一条缓缓流淌的黑色蜡河。
甜腥刺鼻,似蜜又似血,表面浮着无数细小的名字残片,随波沉浮,宛如溺亡者的遗言。
殿中央,悬浮着那颗巨大眼球。
浑浊、无瞳,却有千丝万缕的“名丝”从其裂隙中垂落,连接着地底深处不断生成的《地脉册》副本。
每一页燃起青焰,化作一名执礼官虚影,躬身行礼,默诵谱文,将名字钉入山川河流、草木虫兽,乃至人心深处。
它们不是鬼,不是妖,是制度本身具象化的爪牙——维系着那个以“正统”为名的谎言之网。
怒哥眼中火光炸裂。
它认得这东西——凤种血脉天生畏之,正如光惧暗影。
可它更知道,若不毁此核,阿朵所唤的“新序”,终将再被旧梦碾碎。
它张口吐出冰髓,那枚顾一白亲手封印于它丹田的千年寒魄,凝如星屑,直射眼球核心!
刹那间,异变陡生!
眼球猛然睁开一道缝隙,一道金光暴射而出——并非实体,而是一束纯粹的“命命之力”。
光束掠过之处,怒哥的翎羽开始褪色、硬化,身形扭曲拉长,竟浮现童子冠服轮廓,额前浮现三个朱砂小字:守渊童。
它在被改写!
不是杀死,而是收编——将桀骜之魂纳入体制,成为新的看门犬!
“不——!”
怒哥嘶鸣,凤种本能在体内狂啸,拼命挣动,可那光束如藤蔓缠骨,越挣扎,名字刻得越深。
就在此时,一道清冷之声自深渊入口传来:
“我们没有名字!”
声音不高,却如钟震谷,三百道人影凭空浮现——皆为虚形,衣衫褴褛,面容模糊,却是从“无柄匙”分裂而出的“名字俑”!
它们齐声呐喊,声浪层层叠加,竟形成一股逆向音潮,狠狠撞向眼球表层!
咔嚓——
一声脆响,仿佛琉璃龟裂。
眼球外膜崩开蛛网状裂痕,露出内部一团搏动的肉瘤——形如舌头,通体赤红,表面布满细密唇纹,正随着每一次跳动发出微弱共鸣。
那是“初啼之舌”!
一切命名的起源,也是所有被剥夺者最初想喊出的第一个音节!
阿朵缓步走来,足踏蜡河而不陷,发丝飘荡间不见杀意,唯有悲悯。
她手中无兵刃,只捧着一枚残破的“名字俑”——那是小满昏迷前塞进她掌心的最后一物,泥胎粗陋,连五官都未曾雕全。
她站在巨殿中央,仰头望向那颗破碎的眼球,轻声道:
“你要听名字?我给你一个。”
顿了顿,声音如井水滴石:
“‘所有被偷走的孩子’。”
话音落下,名字俑落地碎裂。
内芯迸出一道金流,纯净、原始,不含一丝权柄之意,却直贯“初啼之舌”!
轰——!!!
整座倒悬巨殿剧烈震颤,青铜梁柱发出哀鸣,婴儿牙齿一颗接一颗脱落,坠入蜡河,激起漆黑涟漪。
所有执礼官虚影在同一瞬停顿,动作僵滞,齐齐转头,空洞的眼眶望向阿朵。
而那团搏动的“初啼之舌”,忽然颤抖了一下。
接着,一声低语,沙哑、破碎,带着千年的尘封与不解,自深渊最底处响起:
“……我也能有个名字吗?”
与此同时,北岭之外,陈哑婆立于湖心孤石,白发尽焚,最后一缕青丝投入火堆。
火焰冲天而起,映照万里——无数屋舍中,母亲砸毁牌位,少年焚烧族谱,老人撕碎婚书……无声的烈焰,烧穿了沉默的夜。
阿朵自“根脉渊”归来后,闭门三日。
井面平静如镜,她以雏鸟羽露点滴其上,一圈圈涟漪散开,仿佛在推演那一问背后的回响——
那不是乞怜。
也不是投降。
而是……第一次,有人问出了不该问的问题。
阿朵闭门三日,井面如镜。
她坐在井沿,指尖凝着一滴雏鸟羽露,缓缓垂落。
水波轻漾,涟漪一圈圈扩散,映出天光云影,也映出她眼底深不见底的思虑。
那句话还在耳边回荡——“……我也能有个名字吗?”
不是哀求,不是挑衅,而是一种近乎天真、却足以撕裂天地秩序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