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一会儿,那带着杂音的喇叭,像一阵突如其来的冰雹,噼里啪啦地砸在红星公社每一个社员的头上、心上。让那原本充满生气的午后,瞬间被一种凝滞的、压抑的气氛所笼罩。
正在给冬小麦浇水的顾威,听到“禁止破坏他人私人财产,要不信谣不传谣。”时,手里的铁锹“哐当”一声掉进了水渠里。他身边的几个年轻民兵,脸上的愤慨瞬间变成了错愕和难以置信。
“威哥,这……这他娘的说的是人话吗?”一个愣头青忍不住爆了粗口,脸涨得通红,“他们眼睛瞎了?耳朵聋了?就说什么是什么?”
顾威弯腰捡起铁锹,手背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他没有立刻骂娘,只是死死盯着远处公社大院的方向,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
广播里那句“损坏财物要照价赔偿”、“依法严肃处理”,像两根冰冷的针,扎进了他的耳朵里。
昨天,他带着人去维持秩序,虽然拦着没让乡亲们真冲进去打人,但那场面……真要追究起来,带头的那几个,包括他自己,恐怕都脱不了干系。
“都闭嘴!”
顾威低吼一声,声音沙哑,
“干活!没听见广播里说吗?不许传谣!”
他用力将铁锹插进泥里,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周围的民兵们看着他铁青的脸色,也都噤了声,但眼神里的不服和怒火,却烧得更旺了。
几个正在院子里一边纳鞋底、一边嚼舌根的老太太,听到广播,手里的针线活都停了下来。
“听听!听听!上面都发话了!”
一个平日里就有些怕事的老太太拍着大腿,声音带着惶恐。
“我说什么来着?那赵家是城里人,有关系的!咱们惹不起!昨天去砸门的那帮人,怕是要倒霉喽!”
另一个老太太却不服气,瘪着嘴低声道:“有关系就能抢人家孩子?老天爷看着呢!广播里说得天花乱坠,我老婆子就不信!李丽那丫头,是我看着长大的,虽然那孩子是挺傲的,但她还能拿自己刚生下的娃来撒谎?”
“嘘!你小声点!”
怕事的老太太紧张地左右张望,
“没听见说要抓人吗?赔钱都是轻的!咱们可别惹祸上身!”
广播响起的时候,袁满意正心虚地收拾着昨天那身“战袍”——一件沾满了烂菜叶和泔水印记的旧棉袄。听到“照价赔偿”和“依法处理”,她手一抖,棉袄直接掉进了洗脚盆里。
她脸色煞白,心脏“咚咚”直跳,仿佛已经看到公安上门来抓她,让她赔赵家那扇被她泼了泔水的朱红大门。她昨天在人群里喊得最响,冲得最前,泼泔水的动作更是被不少人看在眼里。
“完了完了……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
袁满意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双手冰凉。她男人在一旁闷头抽烟,没好气地数落:
“早跟你说别出那个头!就你能!现在好了吧?看你怎么收场!”
袁满意又怕又悔,但嘴上还不肯完全服软,嘟囔着:“我……我那不是替咱公社闺女不平嘛……谁知道他们这么黑,连上面的人都买通了……”
在卤肉店,店里的客人本来还在议论李丽的事,广播一响,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宋桂圆正在切卤肉的刀顿住了,她扭头看向婆婆赵娟,脸上满是愤懑:“娘!他们怎么能这样?!”
赵娟叹了口气,用围裙擦了擦手,脸上是历经世事的凝重:“赵家,有钱有权。怎么说都是他们有理。这下……姜主任难做了,萍子和丽丽……唉……”
她看向角落里默默擦桌子的宋桂芬,低声嘱咐:“桂芬,晚上让西院说话,小点声,这风头,有点不对。”
宋桂芬怯生生地点点头,手下擦桌子的动作更快了,心里却为李丽母女感到一阵绝望。连上面都说是赵家有理,她们还能指望谁呢?
明显的,走在公社土路上的人们,交谈的声音低了下去,眼神里多了几分警惕和闪烁。昨天还同仇敌忾、一起声讨赵家的邻居,今天碰面可能只是点点头,便匆匆错身而过。一种无形的恐惧和隔阂,在高压之下悄然滋生。
孩子们似乎也感受到了大人们异常的情绪,玩耍打闹的声音都收敛了许多。
整个红星公社,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那股因为朴素正义感而凝聚起来的热血和勇气,在冰冷的官方定性和潜在的惩罚威胁下,被迫压抑下去,转化为无声的愤怒。
顾超站在自己店的门口,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看到了顾威哥眼中的憋屈,听到了邻里间压低的议论,也能想象到袁满意那些参与了行动的人此刻的惶恐。
他年轻的脸庞上掠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冷峻。权力的傲慢和冰冷,他今天算是见识到了。但它能压服表面的声音,难道还能掐灭人心里的那杆秤吗?
他转身回店,对有些不安的高悦平静地说:“没事,天塌不下来。该干嘛干嘛。”
他相信,姜澜绝不会就这么算了。而他,也要用自己的方式,在这场不对等的较量中,守住一份温暖和底气。毕竟,他可是夸下了海口,要“养”人的。这担子,沉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