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尖细的“沈清辞何在?”,带着内务府的威势,瞬间让五味轩前堂的空气凝固了。正在柜台后核对账目的白芷手一抖,算盘珠子哗啦一响。在后门边擦拭桌椅的清风更是吓得僵在原地,手里的抹布差点掉地上。
沈清辞在后院厨房早已听到动静,心猛地一沉。该来的,终究躲不掉。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襟,示意紧张望过来的常山稍安勿躁,缓步走了出去。
来到前堂,只见一位面白无须、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太监负手而立,身后两名小太监低眉顺眼,却隐隐封住了门口。铺子里仅有的两位客人见状,也匆匆结账离开了。
“民女沈清辞,不知公公驾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沈清辞上前,依礼深深一福,姿态恭谨,却不显卑微。
那太监上下打量她一番,眼神在她平静的脸上停留片刻,才慢悠悠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压迫感:“咱家姓高,在内务府膳房当差。听闻你这五味轩的药膳颇有独到之处,连宫里的贵人都略有耳闻。今日奉上命,特来查验一番。”他话语平淡,却字字千斤。
清风和白芷紧张得手心冒汗,大气不敢出。
沈清辞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公公谬赞了。民女些许微末技艺,不过是侍奉街坊邻里,怎敢劳公公大驾亲临查验?实在是惶恐。”
高公公嘴角扯出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是不是微末技艺,查验过便知。沈姑娘,准备一下吧,随咱家入宫一趟。”
“入宫?”沈清辞心头剧震,柳烟的警告言犹在耳!她强压惊骇,垂下眼睑,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推脱:“公公,民女身份低微,粗手笨脚,岂敢踏入宫禁重地?况且……民女近日不慎感染风寒,尚未痊愈,恐病气冲撞了贵人,万死难辞其咎!”她说着,还适时地轻轻咳嗽了两声。
高公公眉头微皱,显然不信:“哦?病了?咱家看你气色尚可。莫非……是瞧不起内务府的差事?”语气陡然转冷。
“民女不敢!”沈清辞连忙道,“实在是……宫规森严,民女一无所知,只怕行差踏错,辜负了公公厚望,也连累了五味轩上下。”她将姿态放得极低。
高公公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轻笑一声:“沈姑娘不必过谦。此次并非召你入宫侍奉,只是膳房近日欲添几样应季的养生茶饮,听闻姑娘手艺新奇,特请姑娘前去一试。若果真如传言般出色,自有你的好处。若是不成……”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这间小小的铺面,“也不过是白跑一趟罢了。姑娘是聪明人,这其中的机遇,想必不用咱家多言吧?”软硬兼施,逼她就范。
沈清辞心知再推脱反而显得心虚,更容易惹人怀疑。她飞快地权衡利弊:硬抗定然不行,这高公公显然有备而来;若是顺从入宫,前方必是龙潭虎穴,但或许也是唯一能摸清对方底细、争取一线生机的机会。况且,对方目前是以“试菜”为名,尚未撕破脸。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抬起头,眼中带着几分“受宠若惊”和忐忑:“既蒙公公不弃,贵人青眼,民女……民女遵命便是。只是,可否容民女稍作准备,带些惯用的食材器具?也好尽力一试,不负所托。”
高公公见她松口,脸色稍霁:“准了。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动作快些。”说罢,自顾自在店里唯一一张太师椅上坐下,闭目养神,不再看她。
沈清辞连忙福身,退向后院。一离开高公公的视线,她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清风和白芷紧跟进来,急得都快哭了。
“姑娘!不能去啊!柳姑娘说了……”清风压低声音,带着哭腔。
“姑娘,这分明是鸿门宴!”白芷也急道。
常山握着拳,眼神凶狠:“姑娘,我护着你冲出去!”
“胡闹!”沈清辞低喝,打断他们,“冲出去?然后呢?让五味轩立刻被查封?让陆公子为难?”她强迫自己冷静,“事已至此,躲是躲不掉了。只能去闯一闯。”
她快速吩咐:“清风,去把我那套专用的药膳小灶和紫砂药罐包好。白芷,取一些品相最好的紫菊、枸杞、冰糖,还有……把那罐我秘制的‘百花蜜’也带上。常山,你看好铺子,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轻举妄动。”她特意强调了“百花蜜”,那是她用特殊手法酿制,有清心解毒之效,也是暗中测试之物。
准备停当,沈清辞换上一身半新不旧、却干净整洁的素色衣裙,重新梳了头,脸上未施脂粉,尽量显得朴素无华。她将柳烟给的竹管和那枚清心木符贴身藏好,又悄悄在袖袋里藏了几根静玄师太给的银针。
回到前堂,高公公睁开眼,看了看她带来的简单行装,没说什么,起身道:“走吧。”
马车早已候在巷口,外表普通,内里却十分舒适。沈清辞和高公公同乘一车,两名小太监坐在车辕。马车一路疾行,穿过繁华的街市,越走越安静,最终停在了一处偏僻的宫门外。并非气势恢宏的皇城正门,而是一道仅供杂役、工匠出入的侧门,有侍卫把守。
高公公亮出腰牌,侍卫验看后放行。沈清辞跟着他,踏入了红墙高耸的宫禁之地。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威压瞬间笼罩下来。宫道漫长而寂静,偶尔有低阶的宫女太监低头匆匆走过,不敢四处张望。
高公公一言不发,在前引路,七拐八绕,来到一处相对僻静的院落,门匾上书“百味居”,似是宫内低级膳房或杂役备膳之所。院内烟火气缭绕,有几个厨役模样的人在忙碌,见到高公公,都恭敬行礼。
高公公将沈清辞引入一间单独的小厨房,里面灶具食材一应俱全,但显然久未精心使用,蒙着一层薄灰。“沈姑娘,就在此处吧。需要什么,跟外面的人说。一个时辰后,咱家来取成品。”说完,他便转身离开,并随手带上了门。
厨房里只剩下沈清辞一人。她仔细检查了灶台、水源和提供的食材,都是最普通不过的东西,并无异常。她心中疑窦更深:对方大费周章把她弄进宫,就是为了在这偏僻小厨房里做一道茶饮?考验她的真本事?还是……另有图谋?
她不敢大意,先用自带的器具和食材。她决定做最拿手,也最不易出错的“紫玉清心茶”,但在调制时,她刻意减慢了速度,暗中观察四周。
时间一点点过去,厨房外静悄悄的,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宫人脚步声。就在茶饮即将熬好时,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一个穿着低级宫女服饰、面容稚嫩的小宫女端着一碟精致的点心走了进来,细声细气地说:“姑娘辛苦了,高公公让奴婢送些点心来给姑娘垫垫饥。”
点心是常见的桂花糕和绿豆糕,色泽诱人。小宫女放下点心,便垂首退了出去。
沈清辞看着那碟点心,心中警兆顿生。在宫中,陌生人的食物岂能轻易入口?她不动声色,继续熬茶,并未去碰那点心。然而,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空气中似乎弥漫起一股极淡的、甜腻异样的香气,并非来自她的茶锅!
是迷香?她心中大惊,立刻屏住呼吸,同时迅速将贴身藏着的清心木符取出,紧紧握在手心。木符散发出的清冽气息冲入鼻腔,让她精神一振,眩晕感稍减。她假装体力不支,扶住灶台,暗中观察。
果然,片刻之后,厨房的门被轻轻推开,高公公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两个面无表情的太监。他看了一眼灶上咕嘟冒泡的茶壶,又看了看扶着灶台、看似虚弱的沈清辞,眼中闪过一丝得色,皮笑肉不笑地说:“看来沈姑娘是累了。这茶,咱家就先带走了。姑娘就在此稍作休息吧。”
他示意身后太监去端茶壶,显然,所谓的“试菜”根本是个幌子,他们的目的就是将她困在宫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一个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高得禄!你在这儿磨蹭什么?太后娘娘宫里的嬷嬷急着要今年新贡的雪耳羹,还不快去库房盯着!”
高公公脸色微变,转身迎了出去,语气瞬间变得恭敬:“李爷爷,您老怎么亲自来了?雪耳羹早已备下,小的这就去催!”
被称为“李爷爷”的,是一位穿着深紫色太监服、面容清癯的老太监,地位显然比高公公高得多。他目光扫过小厨房,似乎无意间看到了里面的沈清辞,眉头一皱:“这丫头面生得很,是哪个宫的?怎么在这儿?”
高公公忙赔笑:“回李爷爷,是……是膳房新来的杂役,不懂规矩,小的正教训呢。”
李公公哼了一声:“教训人也得分时候!太后的事要紧!还不快滚!”
“是是是,小的这就去!”高公公不敢怠慢,狠狠瞪了沈清辞一眼,带着人匆匆离去。
李公公并未立刻离开,他踱进厨房,看了看灶上的茶壶,又深深看了一眼脸色苍白却强自镇定的沈清辞,目光在她紧握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那里握着木符),低声道:“茶不错,可惜火候过了些。丫头,宫里的东西,不是那么好吃的。赶紧收拾收拾,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西角门的老王头,会给你指路。”说完,也不等沈清辞回应,便转身走了。
沈清辞愣在原地,心跳如鼓。这位李公公……是巧合?还是……有意相助?他话中的暗示再明显不过!此地不宜久留!
她不敢迟疑,立刻将茶壶里的茶倒掉,迅速收拾好自己带来的东西,按照李公公的提示,小心翼翼地沿着来路往回走,果然在一个拐角遇到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太监,指了指西边一条更偏僻的小路。
沈清辞沿着那条路疾走,心脏怦怦直跳,终于看到了那道小小的西角门。守门的侍卫似乎得了吩咐,验看了一下高公公之前给的临时腰牌(竟未收回),便开门放行。
踏出宫门的那一刻,重见天日,沈清辞才感觉那沉重的压力骤然消失,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森严的红墙,心中没有丝毫庆幸,只有更深的寒意。
这次入宫,看似有惊无险,实则凶险万分!高公公的陷害,李公公的莫名解围……这宫闱之内,水深不可测。而她,已经被卷了进来。
她不敢停留,快步离开这是非之地。必须立刻回去,将今日之事告知陆景珩。然而,她刚拐过一条街角,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布小车悄无声息地停在她身边,车帘掀起,露出一张带着和煦笑容的脸——
正是那位曾在五味轩出现过的、翰林院的文清远先生。
“沈姑娘,受惊了。上车一叙如何?”文先生的声音温和,眼神却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