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天光未亮,沈清辞便起身梳洗。她换上一身素净的棉布衣裙,发髻挽得简单利落,只插了一根普通的木簪,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寻常的抄写侍女。文先生安排的老仆早已备好一辆不起眼的青布小车,悄然将她送至位于皇城根下的翰林院侧门。
不同于宫城的巍峨,翰林院门庭显得清雅肃穆。灰墙黛瓦,古木参天,空气中弥漫着书卷和墨香。持着文先生给的凭证,经过门吏谨慎的核验,沈清辞被一名沉默寡言的老书吏引着,穿行过几重安静的院落,来到一处挂着“典籍编修处”牌匾的独立小院。
院内已有几位穿着青色或蓝色官服的低阶官员在伏案工作,见到生人进来,只是略抬眼皮,便又低下头去,并无太多好奇。气氛安静得只听得见翻动书页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老书吏将她引到角落一处用屏风隔出的狭小空间,里面仅有一桌一椅一架书,低声道:“沈姑娘,此处便是你日后理事之所。案上是近日需整理校验的各地呈报食疗方,按地域、类别初步分过,姑娘需逐一核对药材名目、分量、制法、效用说明,遇有疑误、矛盾或虚妄不经之处,需以朱笔批注,另纸誊清。若有不解,可问对面陈编修。”说完,便躬身退去。
沈清辞深吸一口气,在硬木椅上坐下。桌案上堆着小山般的线装书册和散页,墨迹新旧不一,字迹五花八门。她随手翻开一册,是某地呈报的《民间食养杂录》,开篇便是“童子尿煮鸡蛋,壮阳补肾”,看得她眉头直皱。又翻一页,则是“千年何首乌炖老龟,延年益寿”,更是荒诞。她心下明了,这编修馆的差事,看似清贵,实则是大海捞针、去芜存菁的苦功。
她定下神,铺开纸墨,拿起最上面一册,开始认真阅读。她记忆力本就好,又得静玄师太真传,对药材性状、药性配伍极为熟悉,很快便沉浸进去。遇到记载清晰、配伍合理的方子,她便细心誊抄;遇到明显谬误或夸大其词的,便朱笔批注“某药性寒,与此方温补之效相悖”或“此物罕见,效用存疑,需实证”;遇到几种说法不一的,便并录在一起,备注“诸说各异,待考”。
不知不觉已近午时,一位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官服、须发花白的老者拄着拐杖,慢悠悠踱到她的屏风外,咳嗽了一声。沈清辞忙起身。
老者打量她一下,声音沙哑:“你就是文翰林举荐来的那个……懂药膳的女娃?”
“民女沈清辞,见过陈编修。”沈清辞忙福身行礼。
陈编修摆摆手,浑浊的眼睛扫过她桌上已批注不少的纸张,微微颔首:“嗯,字还端正,批注也还像样,不是那等只会涂鸦的。吃饭了,典籍库有膳堂,自个儿去。记住,少说话,多做事。”说完,又慢悠悠地走了。
沈清辞依言寻到膳堂,不过是几间大屋子,摆着长桌条凳,官员吏役各自用餐,并无太多交谈,气氛依旧沉闷。伙食也简单,一荤一素一饭一汤。她默默取了饭菜,找了个角落坐下。刚吃几口,就听旁边一桌几个年轻胥吏低声议论。
“瞧见没?那个新来的,屏风后头那个……”
“女的?文大人怎地举荐个女子进来?懂药膳?别是哪个府上送来镀金的吧?”
“嘘……小声点!听说原是开饭铺的……”
话语隐隐约约,带着好奇与些许轻视。沈清辞只作未闻,低头安静用餐。
下午继续整理书册。她发现一份来自江南的方子,记载一种用“金线菇”配伍茯苓、山药健脾的粥方,与她之前所用略有不同,便仔细比对,将差异处批注出来。正专注时,一个略带油滑的声音响起:“哟,这位便是沈姑娘吧?”
抬头一看,是个穿着体面绸衫、面白微胖、管事模样的人,正笑眯眯地看着她,手里还提着个食盒。“在下姓李,是编修馆的司库,掌理一应笔墨纸砚、膳食杂物。姑娘新来,多有不便,特备了些点心,姑娘尝尝鲜?”说着将食盒放在桌角。
李司库?沈清辞心中猛地一跳,瞬间想起那封匿名短笺的警告——“慎交李姓司库”!她面上不动声色,起身客气道:“李司库有心了,清辞愧不敢当。”
“诶,姑娘客气!”李司库笑容可掬,压低声音,“文大人特意吩咐过,要关照姑娘。日后姑娘在馆中有何需求,尽管找我李某。这点心是‘百味斋’新出的样式,甜而不腻,姑娘定会喜欢。”他特意强调了“文大人”和“百味斋”。
百味斋?沈清辞记得阿福提过,赵家似乎与这家点心铺有关联。她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依旧淡然:“多谢司库美意,只是清辞午后不食甜腻,怕是要辜负了。”
李司库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很快又笑道:“无妨无妨,姑娘自便。对了,日后姑娘整理方剂,若需什么特别药材样本参详,库房里也有些存货,尽管开口。”他又寒暄几句,这才离去。
沈清辞看着那盒精致的点心,没有去动。这李司库的热情,透着蹊跷。是单纯巴结文先生举荐的人,还是另有所图?那封警告信,是谁送的?馆内眼线,看来比她想的复杂。
傍晚散值,沈清辞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文先生为她安排的、位于编修馆后身的一处小小厢房。房间简陋,但干净整洁。她刚坐下想歇口气,就听窗外传来三声熟悉的布谷鸟叫。她心中一动,推开后窗,只见阿福的身影敏捷地翻墙而入,脸上带着笑。
“姑娘!可算见到您了!文大人府上的人说您在这儿,可憋死我了!这儿怎么样?没人欺负您吧?”阿福一连串问道。
看到熟悉的面孔,沈清辞心中一暖,笑道:“还好,就是整理书卷,枯燥些。你怎么来了?公子他知道我在这儿?”
“少爷当然知道!文大人跟他通过气了。”阿福压低声音,“少爷让您放心待着,这儿比铺子安全。就是让您留心馆里人事,尤其是一个姓李的司库,说那人背景复杂,与宫内某些人有牵扯,让您远着点。”
沈清辞点头,将白天李司库送点心的事说了。阿福皱眉:“果然!少爷猜得没错!姑娘您做得对,他的东西绝不能碰!以后他再套近乎,您就推说不懂规矩,少搭理。”
“我明白。”沈清辞又问,“铺子里怎么样?清风白芷她们可好?”
“都好着呢!就是惦记姑娘。常山哥守着铺子,安稳得很。就是……”阿福迟疑了一下,“就是前两天,赵家那个小姐,带着丫鬟来逛过一圈,没买东西,东看西看,阴阳怪气地问姑娘去哪了,被清风那丫头不软不硬地顶回去了。”
沈清辞冷哼一声,赵婉儿果然还不死心。
又过了几日,沈清辞渐渐适应了编修馆的生活。每日埋首故纸堆,虽枯燥,却让她接触到了大量散落民间的食疗方剂,有些虽荒诞,却也偶有闪光之处,让她对药食同源的理解更深了一层。她谨言慎行,除了必要的交流,不多说一句话。对那李司库,更是敬而远之。李司库又试图接近两次,一次说要带她熟悉库房,一次说有名医交流请她一同见识,都被沈清辞以“学业未精,不敢叨扰”为由婉拒。李司库面上依旧带笑,眼神却冷了几分。
这日,她正在核对一批关于调理小儿疳积的方子,忽听外面一阵喧哗。抬头望去,只见陈编修气得脸色发白,手持一页纸,颤巍巍地对着一位穿着绿色官服、面色倨傲的年轻官员道:“荒谬!简直荒谬!此方以砒霜为引,剧毒之物,岂能入小儿食疗之方?尔等核验不严,竟敢将此等害人之方呈送御前?!”
那绿袍官员却不以为然:“陈老,此乃岭南秘方,砒霜微量,以毒攻毒,有何不可?您老眼界未免狭隘。”
“你……你……”陈编修气得浑身发抖,周围几个官员面面相觑,却无人敢出声。
沈清辞看得分明,那方子她之前也见过,确是以微量砒霜治疗小儿虫积的土方,但风险极大,用量稍有差池便出人命,绝不应录入正统典籍。她心中一股热血上涌,顾不得许多,起身走出屏风,对那绿袍官员福了一礼,声音清晰道:“大人容禀。砒霜大毒,纵是微量,亦难精准掌控。小儿脏腑娇嫩,尤易受损。此方虽有古籍记载,但多为险中求生之法,绝非养生正道。若录入典籍,流传开去,恐贻害无穷。还望大人三思。”
她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满堂皆静,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那绿袍官员没料到一个小小“抄书女”敢反驳他,顿时恼羞成怒:“你是何人?此地哪有你说话的份!”
陈编修却像找到了援兵,立刻道:“此乃文翰林举荐,精通药膳的沈姑娘!她所言在理!此方断不可用!”
绿袍官员冷哼一声,还想争执,这时,一个温和却带着威严的声音响起:“何事喧哗?”只见文清远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面色平静地看着众人。
绿袍官员顿时气焰矮了半截,讷讷不言。文清远目光扫过那页方子,又看向沈清辞,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随即对绿袍官员淡淡道:“王修撰,编书之道,贵在严谨,尤以食疗为甚,关乎性命,岂可儿戏?此方存疑,暂不录入,交由陈编修与沈姑娘共同复核,再议。”说罢,不再多看那王修撰一眼,对陈编修和沈清辞点头示意,便转身离去。
一场风波,瞬间平息。陈编修感激地看了沈清辞一眼,低声道:“丫头,有胆识。”那王修撰则狠狠瞪了沈清辞一眼,拂袖而去。
经此一事,馆内众人看沈清辞的目光悄然发生了变化,少了几分轻视,多了几分探究。沈清辞却知,自己怕是又得罪人了。
晚间歇息时,她坐在灯下,回想日间之事。这编修馆,看似清静,实则暗流涌动,派系纷争,比市井更为复杂。那封警告信,文先生的及时出现,王修撰的刁难……都显示这里并非净土。
她铺开纸笔,想将今日见闻与疑虑写下,或许可寻机传给文先生或陆景珩。刚写几行,忽听窗棂极轻地“叩”了一声。她警觉起身,推开窗,外面月色如水,空无一人,只有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枚用石子压着的、卷成小卷的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