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公那一声不高却极具分量的问话,让整个编修馆本就压抑的空气瞬间凝固。所有埋头书案的胥吏编修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不敢抬头。沈清辞心脏猛地一缩,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上前几步,依礼深深一福:“民女沈清辞,见过李公公。”
李怀安目光如电,在她身上扫过,语气听不出喜怒:“嗯。抬起头来回话。”
沈清辞依言抬头,垂眸敛目,姿态恭谨。
“咱家奉太后娘娘口谕,前来查验《食疗本草》编修进度,兼查近日馆内亏空一案涉案物料清册。”李公公声音平稳,却自带一股威压,“听闻你于此道颇有心得,文翰林亦多次举荐。今日咱家便考你一考,随咱家来。”说罢,转身便向库房方向走去。
沈清辞心中惊疑不定,太后口谕?查验编修进度为何要特意考她?还与亏空案并提?是福是祸?她不敢迟疑,应了声“是”,快步跟上。陈编修见状,也拄着拐杖默默随行,面色沉静。
一行人来到西廊库房。新任的司库早已战战兢兢地候着,捧出一摞账册。李公公并不翻看,只对沈清辞道:“馆内近日整理前朝食疗孤本,其中多有药材异名、剂量疑难。咱家随手翻得一页,你且来看。”他示意旁边小太监递过一张残页。
沈清辞双手接过,只见纸张泛黄,字迹模糊,记录的是一则名为“雪髓羹”的方子,涉及几味名称古怪的药材:“地精”、“冰蚕”、“玉液”等,用量单位也非寻常。
馆内众人皆屏息看着。这明显是刁难,前朝秘方本就玄奥,即便老编修也未必能即刻辨明。
沈清辞凝神细看,脑中飞快回忆静玄师太手札和陈编修所赠册子里的记载。片刻,她抬头,声音清晰却不失恭谨:“回公公,据民女浅见,此方中‘地精’,或指野生黄精,因其生于地底,得土之精华;‘冰蚕’非真蚕,应是产于极寒之地的‘雪蛤’或一种名‘冰蛹’的菌菇;‘玉液’可能指清晨采集的竹沥或特定山泉。其剂量单位‘合’、‘握’,需参照同时期药典折算,粗略计,一合约合今之两钱,一握约一把之量。此方大意,应是滋阴润肺、清热化痰之效。”
她语速平稳,解释合理有据,听得周围几个老编修都微微颔首。李公公面无表情,又问:“前朝宫中盛行‘五石散’之类寒食散,其性燥烈,伤人根本。若有贵人服散后体虚燥热,厌食神昏,当以何药膳缓缓图之,既不犯药性,又能固本培元?”
此题更为刁钻,涉及药理冲突和宫廷禁忌。
沈清辞沉吟片刻,谨慎答道:“寒食散伤阴耗气,性烈不宜直补。当先以性平甘润之物缓缓中和,如‘麦门冬粥’滋肺阴,‘甘蔗马蹄饮’清胃热,待燥热渐平,再以‘山药茯苓羹’健脾,‘莲子百合汤’安神,循序渐进,切忌峻补。”
李公公听罢,盯着她看了几息,缓缓点头:“嗯,还算稳妥,不是那等只会纸上谈兵的。”他语气稍缓,转而问道,“近日馆内风波,想必你亦有耳闻。李、王二人监守自盗,亏空甚巨,尤以名贵药材、墨锭纸张为甚。你既协助编书,可曾察觉有何异样?譬如……所用物料,可有以次充好、虚报冒领之象?”
来了!果然问及此事!沈清辞心念电转,李公公此问,是试探?是追究?还是另有所图?她不能攀扯已倒台的李、王,但也不能全然撇清,以免显得虚伪。
她略作思索,恭声回道:“回公公,民女入馆日浅,主要负责核对誊录旧方,所用多为笔墨纸张。其间确曾觉部分宣纸质地不均,墨锭色泽偶有偏差,但以为乃批次差异或保管不当所致,未敢妄疑。至于药材样本,多由太医署提供,民女未曾经手采买,不敢妄言。”她答得滴水不漏,既点了问题,又将自己摘出,并将药材一项推给太医署。
李公公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光,未再追问,转而道:“太后娘娘凤体欠安,不喜药味,于药膳一道颇为留意。闻你曾献‘紫菊甜饮’,娘娘用之颇适。日后编修馆若再有新奇稳妥的食疗方,可由文翰林或陈编修递话入宫,以备采择。然,宫廷重地,方剂关乎凤体,需得万分谨慎,若有差池,非同小可。你可知晓?”他语气加重,带着明确的警告。
“民女谨记公公教诲,定当恪尽本分,万万不敢疏忽。”沈清辞连忙应道,背后已渗出冷汗。这既是机会,更是悬顶之剑!
问话完毕,李公公不再多言,命人封存了几箱账册,便摆驾离去。馆内众人如蒙大赦,长出一口气。陈编修走到沈清辞身边,低声道:“应对得不错。风波暂平,但远未结束,慎之。”说完,也慢悠悠踱回座位。
沈清辞回到自己桌前,心绪难平。李公公今日前来,明为查验,实为敲打与警示。太后关注药膳,是机遇也是巨大的风险。而李公公最后那几句关于“宫廷重地”、“万分谨慎”的警告,言犹在耳,让她感到一阵寒意。
傍晚回到厢房,她疲惫地坐下,揉了揉眉心。今日之事,需尽快让陆景珩知晓。她正思索如何传信,窗外传来熟悉的布谷鸟叫——阿福来了。
她开窗,阿福敏捷翻入,急声道:“姑娘!您没事吧?听说李公公今日去馆里了?没为难您吧?”
“虚惊一场。”沈清辞将日间之事简要说了一遍。
阿福听罢,松了口气,又道:“少爷让我告诉您,李公公此行,恐怕不止查案那么简单。宫里那位老王爷似乎对李、王倒台很是不满,暗中施压。李公公此举,或有平衡局势、敲山震虎之意。让您务必低调,近期切勿再呈送任何方剂入宫,以免卷入更深。”
沈清辞点头:“我明白。对了,阿福哥,你上次说的那废弃密档库……”
阿福压低声音:“少爷正在查,那库房好像在前朝翰林院旧址那边,封存快一甲子了,据说里面有些……前朝秘辛档案,甚至可能有些见不得光的炼丹、秘药记载。钥匙不止一把,管控极严。少爷让您千万别碰这事,水深得很!”
沈清辞心中凛然,将那枚铜钥匙的存在压回心底,暂时不敢透露。
又过了两日,编修馆渐复平静。沈清辞谨记告诫,埋头整理书稿,不再关注外界纷扰。这日,她正在核对一批关于海产药用的记载,新任司库陪着一位面生的、穿着太医署服饰的中年医官过来。
“沈姑娘,这位是太医署的林医正,前来调阅一些前朝食疗古籍,需人协助查找,你对接一下。”司库介绍道。
“有劳沈姑娘。”林医正态度客气,笑容温和。
“林大人客气,请随我来。”沈清辞引他前往藏书区。
林医正所需的,是一些关于“海藻”、“海带”等物入药入膳的古老记载。沈清辞对这类药材不算特别熟悉,但凭借扎实功底和编修以来的见识,依旧能准确找出相关书卷,并简要说明不同年代的记载差异和用法演变。林医正听得连连点头,眼中露出赞赏之色。
“沈姑娘果然名不虚传,于药食之道见解独到。”他笑着夸赞,状似无意地问道,“听闻姑娘师承白云观静玄师太?师太的‘清心解毒散’,在太医署也是颇有名声啊。”
沈清辞心中微警,谦虚道:“民女愚钝,只习得师太皮毛,不敢妄称师承。清心散乃师太独门秘方,民女并未习得。”
林医正呵呵一笑:“姑娘过谦了。哦,对了,”他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近日太医署炼制了一批‘避瘟清心丸’,用料扎实,能防时疫,清心火。今日得姑娘相助,无以为谢,这瓶药丸便赠予姑娘,日常备着,或有用处。”他将瓷瓶递过来,笑容可掬。
又是赠药?沈清辞瞬间想起“慎饮宫茶”的警告和柳烟给的辨识资料。她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露出受宠若惊的感激之色:“这……如此贵重之物,民女如何敢当?大人厚爱,清辞心领了……”
“诶,区区一瓶成药,不值什么,姑娘切勿推辞。”林医正态度热情,执意要送。
沈清辞推脱不过,只得双手接过,郑重道谢:“多谢大人赏赐。”
林医正又闲聊几句,便拿着抄录好的资料告辞离去。
沈清辞拿着那瓶药丸回到座位,心中疑云密布。这林医正出现得突然,赠药之举更是蹊跷。她仔细观察瓷瓶,白瓷细腻,并无标记。拔开软木塞,一股清凉的药香溢出,与她所知避瘟丸气味相似,但细闻之下,似乎夹杂着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甜腻气。她立刻想到那截“断魂蒿”!
她不敢怠慢,取出一枚银簪,小心探入瓶中,簪尖并无变黑。但她不敢大意,依据柳烟所教,取出一丁点药粉,置于窗台阳光照射处,仔细观察。片刻后,她瞳孔微缩——在阳光特定角度下,那些药粉中,似乎有极其微少的、肉眼难辨的晶莹微粒闪烁了一下!
这不是纯粹的避瘟丸!里面掺了东西!虽然不知具体是何物,但绝非好意!
她立刻将药瓶盖紧,用油纸层层包好,藏入箱底最深处。心中骇然:对方手段竟如此层出不穷!李公公刚敲打过,太医署的人就接着上门暗算!这林医正,是受谁指使?赵家?老王爷?还是宫中其他势力?
当晚,她立刻将此事通过阿福紧急告知了陆景珩。陆景珩回信让她切勿声张,假装无事发生,他会暗中调查林医正背景,并让她近日饮食起居加倍小心。
接下来的日子,沈清辞如同惊弓之鸟,对任何外来之物都充满警惕。编修馆内看似风平浪静,她却感到无形的网正在收紧。
这天深夜,她又一次检查门窗后,难以入眠,索性起身,拿出陈编修所赠的小册子,就着灯光仔细研读,希望能找到更多防身之策。当她翻到记载“星纹铁”特性那页时,目光无意间扫过页脚一处极不起眼的、类似墨点磨损的痕迹。之前她未曾留意,此刻在灯下细看,那痕迹似乎……有些规律?
她心中一动,取来清水,用干净毛笔蘸水极轻地涂抹在那痕迹上。只见那墨迹遇水,竟微微晕开,隐约显露出几道极浅的、非自然形成的划痕!她屏住呼吸,仔细辨认,那划痕……竟组成了一个极其小巧、却清晰可辨的图案——
那图案,与她手中那枚铜钥匙柄端的“狴犴”吞口纹,几乎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