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时节的灵渠,水浮莲已铺满了大半个水面,淡紫色的花瓣在阳光下舒展,像无数只浮在水上的蝶。苏晚划着乌篷船穿行其间,竹篙轻点,惊起一串银线鱼,鳞片反射的光与花瓣的紫交相辉映,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林先生!清月先生!”她在船上挥手,声音顺着水流飘过来,“你们看这水浮莲,比在澜沧江长得还好!根须上还缠着过江龙,像手拉手似的!”
林辰和清月站在同生桥上,看着船尾的涟漪荡开,将水浮莲的花瓣推向岸边。桥栏上的蜜果树已爬满了半面石墙,翠绿的叶片间藏着小小的青果,再过两个月就要成熟了。木合塔尔坐在轮椅上,由木拉提推着,正在给果树浇水,后背的伤口虽未完全愈合,却已能扶着栏杆站起来,红绳在他手腕上晃悠,是木拉提新编的“平安结”。
“这果子看着就甜,”木合塔尔望着青果笑,“等熟了,先给玄山的老族长留几个,他上次总念叨‘西域的蜜果到底有多甜’。”
“何止老族长,”清月笑着递给他一个刚摘的枇杷,“阿音说要带些回隐山,给族里的孩子当零嘴;苏谷主还来信,问能不能用蜜果酿酒,说药谷的新酒正缺个‘甜引子’。”
正说着,桥那头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阿音抱着《守护长卷》跑过来,画卷的边角沾着些泥点,显然是刚从灵渠边回来。“你们看!我把水浮莲和过江龙的‘牵手’画下来了!还有……还有个新发现!”
她翻开画卷的新页,上面除了水浮莲与过江龙缠绕的模样,还画着灵渠深处的一抹幽蓝——那是几尾从未见过的鱼,鳞片像碎冰般透亮,尾鳍带着淡淡的光,正围着一团半透明的东西游动。
“这是……”林辰凑近了看,指尖在画页上轻轻点了点,“像极了北境的‘冰魄鱼’,但灵渠里怎么会有?”
“我也觉得奇怪,”阿音指着画中那团半透明的东西,“听音蝶说,这鱼是跟着‘水魂’来的。那团东西在水里飘了三天了,鱼群总围着它转,连水浮莲的根须都往那边凑。”
清月忽然想起什么,从药篮里取出个小瓷瓶,里面装着些淡蓝色的粉末——是当年处理骨玄遗留毒物时,从灵渠底捞起的残渣,遇水后会发出微光。“会不会是……骨玄的残魂?”
这话一出,桥上瞬间安静下来。木合塔尔握着轮椅扶手的手紧了紧,红绳勒得手腕发红:“他不是被玄阴押去北境了吗?怎么会……”
“玄阴上月来信说,骨玄在冰原上守了三个月雪莲,终究还是没撑住,”清月的声音轻下来,“临终前他说,想回灵渠看看——他儿子阿骨的骨灰,当年被他偷偷撒在了这里,说‘骨部的人,终究要归水’。”
众人望向画卷上的幽蓝,忽然觉得那抹光柔和了许多。阿音的指尖轻轻拂过画中的鱼群:“听音蝶说,这鱼叫‘守魂鱼’,北境的冰湖里才有,专守着散落在水里的魂。它们围着的,大概就是……”
她没说下去,但谁都懂。木拉提忽然攥紧了木合塔尔的衣角,声音带着点怯:“哥哥,他……他会不会还想害我们?”
“不会了。”林辰望着灵渠深处,水浮莲的根须在水底轻轻晃动,像在安抚什么,“玄阴说,骨玄临终前用骨煞功的反噬,把体内的毒都逼了出来,还嘱咐‘若魂归灵渠,便护着水浮莲,也算赎当年的罪’。”
苏晚的乌篷船恰好划到桥底,她听见这话,从船舱里取出个小小的琉璃瓶,里面装着一汪清水,水底沉着颗米粒大的骨片。“你们看这个,”她把瓶子举到阳光下,“早上捞水浮莲时,在根须里发现的,上面还刻着个‘骨’字,想来就是……阿骨的骨灰残片。”
琉璃瓶里的骨片遇光后,竟透出淡淡的蓝,与画中守魂鱼的鳞片同色。木合塔尔看着瓶子,忽然叹了口气:“他守了一辈子执念,终究还是要回到儿子身边。”
“要不……我们把他‘请’到岸边来?”阿音小声提议,“让他看看水浮莲长得多好,看看同生桥还在,孩子们都好好的……”
众人都没反对。林辰提着琉璃瓶,苏晚撑着竹篙在前引路,木合塔尔由木拉提推着,清月和阿音跟在后面,一行人沿着灵渠岸边往水浮莲最密的地方走。守魂鱼似乎通人性,见他们靠近,竟簇拥着那团幽蓝往岸边游,尾鳍的光在水里织成一张网,将幽蓝轻轻托着。
林辰蹲下身,将琉璃瓶里的骨片倒进水中。骨片刚触到水,就与那团幽蓝融在了一起,瞬间绽放出一圈蓝光,像朵在水底盛开的莲。守魂鱼围着蓝光转了三圈,忽然齐齐往同生桥的方向游去,尾鳍的光在水面划出长长的线,像在引路。
“他……他想过桥?”木拉提往后缩了缩,却被木合塔尔按住了手。
“让他过吧,”木合塔尔望着桥影,“玄阴说,骨玄年轻时其实不是坏人,只是被骨部的规矩逼得狠了。他儿子阿骨当年就是因为反对用活人练毒,才被骨无常害死的——他守着‘聚魂阵’的图纸,未必全是执念,或许……只是想离儿子近一点。”
蓝光顺着鱼群的指引往桥底飘,水浮莲的花瓣纷纷往两边退,像自动让出一条路。当蓝光穿过桥洞时,同生桥的石栏忽然泛起微光,是当年刻花纹时嵌进去的听声草籽,此刻竟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在低声哼唱隐山的歌谣。
“听声草在跟他说话呢,”阿音凑近桥栏,眼睛亮晶晶的,“它们说‘过去的都过去了,以后就在这儿住下吧,看水浮莲开花,看蜜果成熟’。”
蓝光在桥洞下盘旋了片刻,忽然往水浮莲最密的地方飘去,最终落在一团缠绕的根须间——那里正是水浮莲与过江龙交握的地方,根须像两只手,轻轻托住了那抹蓝。守魂鱼见状,纷纷沉入水底,只留下几尾在附近游弋,像在站岗。
苏晚划着船靠近,往水里撒了把水浮莲的种子:“澜沧江的老人说,魂归故水,便是最好的安宁。他守着儿子的骨片,守着莲与草,总比在冰原上孤零零的好。”
回去的路上,木合塔尔忽然停在蜜果树下,抬手摸了摸青果:“等果子熟了,也往灵渠里丢几个吧。就算他尝不到,看鱼儿叼着玩,也算是个念想。”
清月笑着点头:“再酿坛蜜果酒,埋在桥边的柳树下,明年这个时候开封,就当……是给‘新邻居’的见面礼。”
傍晚的灵渠,水浮莲的花瓣渐渐合拢,像睡着了的蝶。同生桥的灯盏一一亮起,光透过云母石落在水面,与水底的蓝光交相辉映,竟分不清哪是灯、哪是魂。阿音坐在桥栏上,给《守护长卷》的新页题字,笔尖蘸着朱砂,写下“莲魂”二字,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红绳结,与木合塔尔手腕上的一模一样。
林辰和清月坐在老槐树下,看着木拉提教阿音编西域的“同心结”,绳线在两个姑娘指间穿梭,红得像跳动的火。远处的灵渠里,守魂鱼偶尔跃出水面,带起的水珠落在水浮莲上,折射出细碎的光,像谁在轻轻眨眼。
“你说,他现在会不会在想,”清月轻声问,“早知道这样,当年就不该入那骨部?”
林辰望着桥洞下的蓝光,那里的水浮莲开得格外好,根须缠着过江龙,像再也不会分开。“或许吧,”他握住清月的手,掌心的温度混着晚风的凉,“但现在这样,也不算晚。”
至少,他回到了想回的地方,守着想看的人,伴着莲与水,伴着桥与风,再也不用被执念牵着走。
夜色渐深,桥灯的光在水面铺成一条路,引着银线鱼往深处游。木合塔尔推着轮椅往回走,木拉提的笑声顺着风飘过来,夹杂着“这个结要绕三圈”“不对不对,得像灵渠的水那样弯一下”的絮语。阿音把画卷抱在怀里,脚步轻快,嘴里哼着隐山的调子,说要回去给听音蝶讲“莲魂与鱼”的故事。
林辰和清月最后离开,走之前往灵渠里丢了颗枇杷,看着它慢慢漂向水浮莲深处,被一尾守魂鱼顶了顶,缓缓沉入蓝光旁。
“明天,”林辰轻声道,“该给蜜果树施肥了。”
“嗯,”清月应着,“再去药圃看看抗毒草,木拉提说想带些种子回戈壁,跟锁风藤种在一起。”
脚步声在桥上响起,与水流的“哗哗”声、树叶的“沙沙”声混在一起,像首温柔的催眠曲。桥栏上的青果在灯影里轻轻晃,仿佛也在跟着哼。
灵渠深处,那抹蓝光依旧亮着,水浮莲的根须轻轻裹着它,过江龙的藤蔓垂在旁边,像在为它挡去水流的急。或许很多年后,这里会开出一朵从未见过的花,花瓣一半是莲的紫,一半是藤的绿,根须扎在骨片与魂灵的交汇处,在风里轻轻摇晃,说着一个关于“放下”与“归处”的故事。
而同生桥,会一直站在这里,看着花开花落,看着水流鱼游,看着所有该来的来,该留的留,直到岁月把故事酿成酒,埋在柳树下,等某个小满的傍晚,被一阵带着莲香的风,轻轻吹开坛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