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废园的紫藤花香还萦绕在衣襟,林辰将镇煞佩系在腰间,玉佩随步履轻撞的闷响,混着云舒青铜灯跳动的焰光,倒像是古窑里瓷器出窑时的轻鸣。沈知意抱着个捆着麻绳的木箱从镇外跑回来,箱子边角磕出了豁口,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的碎瓷片,片上的青花缠枝纹虽已残缺,却依旧透着温润的光泽。
“林兄,你快瞧这个!”沈知意把木箱往石桌上一放,解开麻绳时手还在抖,“是‘青釉窑’的老窑工陈师傅的。他前天夜里还在窑边守着,说这窑‘美人醉’要是成了,就去给城南的柳姑娘送一只,结果第二天一早,人趴在冷却的窑门口没了气,手里攥着块碎瓷片,片上的胭脂红正好凑成个‘等’字。”
他捡起块稍大的瓷片,指着上面模糊的印记:“这是柳姑娘的私章。二十年前,柳姑娘是镇上最好的画瓷师傅,总来窑上给陈师傅的坯子画花样,两人约定好,等陈师傅烧出满意的‘美人醉’,就用这窑瓷器当聘礼。后来柳姑娘家遭了变故,举家迁去了江南,临走前在坯子上刻了个‘等’字,说‘我在江南等你,带着最好的美人醉来’。”
林辰捏起那块带“等”字的碎瓷,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釉面,镇煞佩突然透出暖融融的热气,两块玉佩悬浮起来,在木箱上方转出光晕——二十年前的青釉窑,火光映红了半个夜空,陈师傅蹲在窑边,手里转着个素坯,柳姑娘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笔尖蘸着料,在坯子上细细勾勒:“这朵牡丹要开得艳些,像我初见你时窑里的火光。”陈师傅嘿嘿笑:“等烧好了,第一个给你留着,当我们的定情物。”
“是‘瓷魂煞’。”云舒翻着《异闻札记》,书页间夹着片薄如蝉翼的瓷片,上面的青花发色浓艳,画的是两只依偎的飞鸟,“手艺人若对器物倾注太深的情意,魂魄会凝在瓷中,陈师傅是没烧出满意的美人醉,更没来得及去江南,才让瓷片缠着魂。”
她指着札记里的批注:“土为骨,火为魂,釉为肤,情为髓。碎瓷有声,是未说尽的叮咛。”窑场方向飘来烧窑的烟火气,混着瓷土的腥甜,落在碎瓷片上,竟让片上的胭脂红鲜活了几分,“你看这些碎瓷,拼起来正好是只完整的美人醉瓶,只是瓶颈处缺了块——那是陈师傅故意留的,说要等柳姑娘亲手补上。”
镇煞佩的光晕里,散落的碎瓷片突然自己动了,像被无形的手推着,在桌面上慢慢聚拢。林辰仿佛听见窑火噼啪声里,陈师傅的声音带着期盼:“再烧一窑,这窑的温度正好,定能烧出最好的胭脂红……”他将碎瓷片小心拢到一起,“我们去青釉窑看看,或许能找到那只没烧完的美人醉。”
青釉窑的烟筒还冒着淡淡的青烟,窑门半掩着,里面的余温尚未散尽。地上散落着烧废的坯子,其中个半成的美人醉瓶立在窑边,瓶颈果然缺了块,缺口处的胎土里嵌着根长发,乌黑如墨——是柳姑娘的。窑壁上刻着密密麻麻的日期,最新的一行是前天的,写着“距柳姑娘离开整二十年,今日开窑”。
云舒点亮青铜灯,灯光照进窑膛深处,竟在角落发现个落满灰尘的木箱,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只美人醉,只是都有细微的瑕疵:有的釉色偏暗,有的开片不均,显然是陈师傅不满意的作品。箱底压着封信,是柳姑娘五年前寄来的,信纸已经泛黄,说“我在江南开了家小瓷铺,还在画牡丹,等你带着最好的美人醉来”,信封上贴着片干枯的茉莉,是江南的花。
“他烧了二十年,每窑都留着一只,却总觉得不够好。”林辰摸着那些带着瑕疵的美人醉,瓶底都刻着小小的“柳”字,“其实他早就可以去江南,只是把‘最好’当成了不敢见她的借口。”
沈知意突然一拍大腿:“前几日江南来了个老太太,说要找青釉窑的陈师傅,还带着个画瓷的家伙什,说‘当年没画完的牡丹,想回来补全’。我当时还纳闷,现在想来,定是柳姑娘!”
话音刚落,窑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拄着拐杖走进来,鬓角虽已染霜,眉眼间却还能看出当年的清丽,手里拎着个竹篮,里面装着颜料和画笔。看到窑边的美人醉坯子,她突然红了眼眶:“老陈,我来补瓶颈了……”
原来柳姑娘去年丧了偶,整理旧物时翻出当年的坯子,想起和陈师傅的约定,便千里迢迢赶回来。她坐在小板凳上,像二十年前那样蘸起颜料,在缺了口的瓶颈上细细画着,笔尖落下,一朵盛放的牡丹渐渐成形,花瓣的胭脂红与坯子上的“等”字融为一体。
镇煞佩的光晕突然变亮,散落的碎瓷片纷纷飞起,落在老太太周围,拼出完整的美人醉瓶,瓶身上的牡丹仿佛在风中摇曳。窑膛里的余烬突然爆出火星,映得瓶身的釉色流光溢彩,竟比任何一窑都要鲜亮。老太太拿起那只补好的坯子,贴在胸口,泪水落在釉面上,凝成颗颗晶莹的水珠:“你看,多好的美人醉……”
陈师傅的家人按照他的遗愿,将这些碎瓷片和美人醉一起入了窑,重新烧了一窑。开窑那天,满窑的瓷器都泛着温润的光泽,尤其是那只补全的美人醉,瓶颈的牡丹像是活的,在阳光下能看出细微的流动感。老太太把最好的一只带回了江南,摆在自家瓷铺最显眼的位置,旁边放着陈师傅当年攥着的那块碎瓷。
离开青釉窑时,新的窑火已经燃起,烟筒里的青烟在蓝天下散开,像一条温柔的丝带。林辰摸着腰间的镇煞佩,玉佩的温度渐渐平和,仿佛有烧窑的暖光裹着,还有人在轻声说:“这窑成了,她看见了……”
青釉窑的烟火里,从此少了个守窑的身影,多了段被瓷片记着的约定。而那些藏在釉色里的等待,那些凝在火光中的情意,终会随着每窑新出的瓷器,带着江南的茉莉香与北地的烟火气,告诉后来人:有些承诺,哪怕隔了二十年,哪怕隔着万水千山,只要心里还记着,就总有补全的一天,像那只终于画完牡丹的美人醉,在时光里愈发温润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