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西走,风沙越烈。马车的帆布被吹得猎猎作响,萧野剑穗上的沙棘花早已风干,却依旧保持着绽放的姿态,与断风草的青褐交织,像枚别在剑上的纪念章。林辰坐在车厢角落,指尖反复摩挲着那半块刻着“雪”字的岫玉,玉上的温度似乎总比别处高些,像揣着颗小小的暖炉。
“前面该过黑风口了。”萧野掀起帆布一角,外面的天色已近黄昏,戈壁的落日把云层染成熔金,却驱不散远处翻滚的沙雾,“据说这里的风会带着‘回音’,能把心里想的话说给远方的人听。”
林辰的指尖顿了顿。他想起临行前,李雪往他行囊里塞棉衣时的情景。她的手指划过棉衣的针脚,忽然低声说:“西地的风硬,夜里裹紧些,别像年轻时那样总踢被子。”他当时应了声“知道了”,却没敢看她的眼睛——那时她鬓边别着朵刚摘的“随土草”,草叶上的露落在衣领,像滴没来得及擦的泪。
马车驶入黑风口时,风势果然骤猛起来。沙粒打在帆布上,发出“噼啪”的声响,竟真的像有人在耳边絮语。萧野靠着车壁闭目养神,铁剑在膝上轻轻颤动,剑穗的断风草与沙棘花随着风势碰撞,发出细碎的“叮”声,像在应和风声里的话语。
林辰把岫玉贴在耳畔,风声穿过玉的纹路,竟隐约传来熟悉的语调——是李雪在药圃里唤他的声音:“林辰,‘星糖草’的浆果该摘了。”他猛地睁眼,帆布缝隙里漏进的沙粒落在手背上,凉得像草叶上的露。
“听见了?”萧野睁开眼,嘴角带着抹了然的笑,“晚辈小时候听阿爷说,真心想一个人时,风就会变成信使。您刚才握着玉的手,都在发烫。”
林辰没有否认,只是将岫玉重新揣回怀里,贴着心口的位置。那里还藏着片李雪绣的布角,上面的“随土草”纹路被体温熨得越发清晰。他忽然想起某次暴雨,药圃的暖房漏了雨,他和李雪一起搬陶盆,她的发梢滴着水,落在他的手背上,当时只觉得凉,此刻回想起来,却带着点微麻的痒,像草芽钻心。
夜里在驿站歇脚,萧野去附近的村落换淡水,林辰守着车厢里的草籽。油灯的光忽明忽暗,照在那盆从泉眼移来的“随土草”上,草叶在风中轻轻摇晃,影子投在帆布上,像个缩着肩膀的人影,竟与李雪在灯下缝补时的侧影有几分相似。
他找出随身携带的纸笔,借着灯光想写点什么。笔尖悬在纸上许久,落下的却不是字,而是株草——叶片是“随土草”的形态,根须却绕成个小小的“心”形,旁边还画了朵野菊,花瓣上点着几点墨,像沾着的晨露。画完才发现,纸的边缘被指尖攥出了褶皱,像他此刻乱了章法的心。
萧野回来时,手里捧着个粗陶碗,碗里盛着些野枣。“村里的阿婆说,这枣是用‘断风草’的根须浇大的,吃了能安神。”他把碗递过来,瞥见纸上的画,忽然打趣道,“这草的根,缠得比晚辈的‘锁心剑’还紧。”
林辰把野枣放进嘴里,甜意漫开时,竟想起李雪煮的草籽粥。她总说“甜能压苦”,每次他去戈壁考察回来,灶上总温着碗加了蜜的粥。那时他只当是寻常关怀,此刻才品出,那甜味里藏着多少未说的牵挂。
西行的路渐渐有了植被,骆驼刺间冒出丛丛沙棘,橙红的果实挂在枝头,像散落的小灯笼。萧野指着远处的山影:“过了那道山梁,就是黑风峪的外围了。地图上说,那里有种‘回音草’,叶子能录下风声,放晴时会一遍遍重复。”
林辰的心莫名一动。他想起沈砚的笔记本里提过,有些草能“记声”,把人的话语藏在叶脉里,遇特定的风就会回放。当年只当是传说,此刻却生出个念头——若真有这样的草,他想录下些话,让风带给终南的人。
马车翻过山梁时,恰逢一场急雨。雨点打在沙地上,溅起股土腥气,戈壁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后的空气里浮着层水汽,远处的沙棘丛上挂着水珠,像缀了串水晶。
“看那里!”萧野突然勒住马。沙棘丛旁,几株细长的草正迎着风轻轻摇摆,叶片薄如蝉翼,上面的水珠随着晃动滚落,竟发出清晰的“叮咚”声,像在重复刚才的雨声。
“是回音草!”林辰跳下车,蹲在草旁。叶片上的纹路极细,像录音的钢丝,风过时,草叶振动的频率竟与他刚才心跳的节奏重合。他忽然凑近草叶,低声说了句:“药圃的‘冰绒草’,该换盆了。”
风停的刹那,草叶的振动也停了。等下一阵风来,叶片再次晃动,竟真的传出模糊的低语,像他刚才那句话的回音。萧野在一旁看得惊奇:“这草真的能记话!”
林辰的心跳得厉害。他清了清嗓子,对着草叶又说了句,声音比刚才更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李雪,等我回来。”
风再次掠过,回音草的叶片剧烈地振动起来,这次的回音格外清晰,在空旷的戈壁上荡开,像谁在远处应了声。他忽然想起临行前,她站在药圃门口,望着他的背影,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说什么。此刻想来,她未说的话,或许就藏在终南的风里,等着他回去听。
萧野把这株回音草小心地移进陶盆,根须上沾着的沙粒里,混着几颗细小的“星糖草”籽——想来是小石头塞进行囊时,不小心掉落的。“带着它进黑风峪,”萧野把陶盆递给林辰,“等找到镇风草,让两株草说说话,说不定能解更多疑惑。”
林辰接过陶盆,回音草的叶片在他掌心轻轻颤动,像在安抚他的紧张。他忽然明白,感情就像这些草——有些话不必说透,风会传,草会记,根会牵,只要心里的土够暖,总有一天会破土而出,长成谁都看得见的模样。
马车继续往黑风峪深处走,戈壁的夜空格外清澈,星星密得像撒了把碎钻。林辰靠在车窗上,望着陶盆里的回音草,它的叶片在星光下泛着银白,根须缠着那颗“星糖草”籽,像在守护一个甜蜜的秘密。
他知道,这趟西行不仅会唤醒关于草与武的记忆,更会让心里那株“情愫草”长得更茁壮。等回到终南,他要把回音草种在李雪常坐的石桌旁,让终南的风也听听戈壁的回音,听听那些藏在风里、草里、未说出口的——我想你。
风穿过车厢,带着沙棘的甜,回音草的叶片轻轻晃,像在重复那句未完的话,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