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嘶哑的一句话:“让弟兄们……用膳”。
仿佛抽干了林啸天全身所有的力气。
他身形微微一晃,背对着那片升腾起诱人香气的营地,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下拉得无比孤寂。
周奎和一众副将,心头巨震,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他们看着主帅那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背影,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们懂......
命令下达。
死寂的玄甲军阵营,出现了片刻的骚动。
没有欢呼,没有激动。
三千名铁血将士,只是沉默地解下头盔。
沉默地接过农兴社伙计递过来的陶碗。
沉默地看着碗里那冒着热气、堆得像小山一样的肉块和白米饭。
肉是上好的五花肉,炖得软烂入味,肥而不腻。
饭是晶莹剔透的贡米,颗粒分明,散发着米油的清香。
这是他们平日里在边关,打了大胜仗也难吃到的伙食。
可此刻,这碗饭,却重若千斤。
一名年轻的骑士,端着碗,看着里面的肉,双肩微微颤抖。
他没有动筷,而是抬起头,望向不远处高坡上那个孤单的背影。
他的主帅,大夏的军神,还站在那里,像一尊石雕,一动不动。
“吃啊!军爷!趁热吃!”
钱多多那热情洋溢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挺着圆滚滚的肚子,亲自端着一个更大的海碗,里面装满了最好的肉,笑呵呵地走到周奎面前道:
“周将军,您也尝尝!”
“这可是咱们东家特地吩咐,用三十年的陈年花雕焖的,入口即化!”
周奎一言不发,只是死死地盯着钱多多,那眼神,仿佛要将这个满脸堆笑的胖子生吞活剥。
钱多多却仿佛感觉不到他的怒火,依旧笑得人畜无害。
甚至还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压低了声音,一副“咱们是自己人”的亲近模样道:
“周将军,别客气啊!”
“这都是陛下的恩典,也是……也是我们东家的一片心意。”
“咱们东家说了,林大元帅和玄甲军的将士们,都是我大夏的英雄,英雄,就该吃最好的饭,喝最烈的酒!”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倒刺的鞭子,抽在周奎和周围所有将领的脸上。
火辣辣的疼。
周奎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胸膛剧烈起伏,几乎要控制不住拔刀的冲动。
可他不能。
圣旨在这里,皇帝的口谕在这里。
最重要的是,他身后的三千弟兄,扛不住了,那些宛若亲兄弟的战马,饿了一天了!
“吃!”
周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他一把夺过钱多多手里的海碗,像是发泄一般,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将肉块扒进嘴里。
他咀嚼着,却尝不到半点滋味。
那软烂的肉,此刻在他嘴里,比沙砾还要粗糙,比黄连还要苦涩。
有了周奎的带头,压抑的玄甲军将士们,终于开始动筷。
一时间,营地里只剩下呼噜呼噜的吞咽声,和筷子碰撞陶碗的声音。
没有人交谈,没有人对视。
每个人都埋着头,用最快的速度,将碗里的食物塞进肚子里,仿佛那不是佳肴,而是不得不喝下的毒药。
钱多多看着这一幕,脸上的笑容更盛了。
他迈着八字步,在玄甲军的队伍里穿梭。
一会儿给这个添一勺肉汤。
一会儿给那个递上一瓣蒜。
那张巧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
“军爷,慢点吃,别噎着!锅里还有的是!”
“马料也给军爷们的宝马喂上了,都是上等的青储,掺了豆饼的,保管马儿吃了长力气!”
“哎哟,这位军爷,您这盔甲都破了,回头到了京城,咱们农兴社旗下就有铁匠铺,免费给您修!”
“咱们东家说了,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嘛!”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玄甲军将士的耳朵里。
“砰!”
一名脾气火爆的校尉,猛地将手里的陶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他霍然起身,赤红着双眼瞪着钱多多,怒吼道:
“你他妈给老子闭嘴!”
钱多多被吓了一跳,后退两步,脸上露出无辜又委屈的表情问道:
“军爷,您这是……小人说错什么话了吗?”
“你!”
那校尉还想发作,却被身边的同袍死死拉住。
“老张!冷静点!别冲动!”
“放开我!我他妈今天非撕烂他这张臭嘴!士可杀不可辱!”
“别忘了大帅的命令!”
“大帅……”
校尉的身体一僵,他回头看了一眼高坡上的那个萧瑟的背影。
所有的怒火,瞬间化为了无尽的悲凉和酸楚。
他缓缓地蹲下身,一个七尺高的铁血汉子,竟抱着头,压抑地呜咽起来。
周围,一片死寂。
钱多多看着这一幕,眼底深处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讥诮。
但脸上依旧是那副和气生财的模样。
他没有再多言,只是对着众人拱了拱手。
然后端着一壶温好的酒,和两个精致的酒杯,一步步,朝着高坡上的林啸天走去。
周奎脸色一变,立刻跟了上去。
“大帅。”
钱多多在高坡下站定,仰着头,笑呵呵地喊道:
“小人钱多多,奉我家东家之命,特来为大帅献上一杯薄酒,为您接风洗尘。”
林啸天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已经看不见丝毫的愤怒和屈辱,只剩下一片古井无波的平静。
他看着下方的钱多多,就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你家东家,是谁?”
他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钱多多脸上的笑容一僵,随即又恢复了自然,他打了个哈哈道:
“大帅说笑了,我们东家只是一个仰慕您威名的普通商人,姓名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林啸天淡淡地吐出两个字道:“是吗?”
他迈开脚步,从高坡上走了下来,一步一步,走到了钱多多的面前。
他比钱多多高出一个头,常年征战带来的血煞之气,即便刻意收敛,也让钱多多感觉呼吸一窒,额头渗出了冷汗。
“回去告诉你家东家。”
林啸天伸出手,从托盘里拿起那杯酒,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道:
“酒是好酒。”
“饭,也是好饭。”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将酒杯稳稳地放回托盘,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道:
“这顿饭,这份情,我林啸天和三千玄甲军,记下了。”
“不日,定当……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