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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迷 > 历史军事 > 九两金 > 第86章 苏门答腊清算(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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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苏门答腊清算(四)

荷属东印度陆军的建制,是数代指挥官精心设计的。

那些毕业于荷兰布雷达皇家军事学院、怀揣着为帝国建功立业梦想的欧洲军官。

他们是帝国意志的执行者,是种子,是国家的未来,来到一线只是为了积攒资历和军事经验,往往用不了多久,就会升职,掌握指挥的权力。

数量庞大的爪哇籍士兵,他们沉默、顺从、能吃苦,可以用来消耗、填补战线,却永远无法被完全信任。

这些耗材信奉伊斯兰教,内心深处对这些异教徒统治者怀有或多或少的疏离。

荷兰人也深知这一点,所以用起来肆无忌惮,死亡率惊人。

而真正支撑起东印度陆军战斗力的,则是被称为“黑荷兰人”的安汶士兵。

他们来自遥远的摩鹿加群岛,那片因丁香和肉豆蔻而被欧洲人称为“香料群岛”的地方。

自十七世纪以来,荷兰东印度公司便在这里建立了稳固的统治,更重要的是,他们在这里成功地传播了基督教。

经过数代人的演变,大部分安汶人已经成为虔诚的基督徒,将遥远的荷兰王室视为自己信仰与效忠的最高象征。

这种宗教上的归属感,让他们在遍布穆斯林的东印度群岛中,成了一个独特的、天然亲近荷兰人的群体。

荷兰人花了很长的时间洗脑利用,最终将他们打造成了殖民军中最精锐的武力。

安汶士兵享受着远超其他土着士兵的优厚待遇。

在陆军内部,他们是特权阶层,也因此与其他族群的士兵格格不入,时常因琐事爆发冲突。但荷兰军官们乐于见到这种隔阂,因为这更进一步强化了安汶人对荷兰的身份认同。

他们身材高大,作战勇猛,尤其擅长丛林战和白刃格斗,仿佛天生就是为这片潮湿闷热的雨林而生的战士。

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殖民战争中,从爪哇到婆罗洲,从苏拉威西到亚齐,每一处最血腥、最艰难的战场上,都能看到他们冲锋在前的身影。

他们用土着的鲜血,为自己赢得了“皇家陆军之花”的称号,也为自己赢得了“荷兰人最忠诚的猎犬”的骂名。

范·霍恩少校此刻就无比庆幸自己麾下有这样一支可靠的力量。

他已经在这片绿色地狱里察觉到了后背发凉的危险,

他们的敌人,巴塔克人,是这片绿色地狱真正的主人。

尽管他之前在前线和亚齐人打了四年多,赢得了丛林之狐的美名,将来有很大的概率摘取将星,但他在仔细研究过情报部的文件后,依然感觉十分棘手。

巴塔克人是苏门答腊最古老的原住民之一,生活在环绕着多巴湖的连绵火山高地上。

这里地形崎岖,与世隔绝,也因此塑造了巴塔克人独立、彪悍且极度排外的民族性格。

他们分为六个主要的部落,语言和习俗略有差异,但都拥有共同的信仰和一套复杂的父系宗族体系。

在情报部的官员眼中,他们被写为野蛮的食人族、是必须被“文明”之光照耀的异教徒。

但敌我双方都清楚,巴塔克人,他们才是这片土地孕育的子女。

任何外来者,无论是前来贸易的马来人,还是试图传播伊斯兰教的亚齐人,亦或是如今扛着三色旗前来的荷兰人,都是对他们神圣家园的入侵。

他们并非一个统一的政治实体,各个部落之间时常因为土地和荣誉而爆发冲突。但当外部的威胁降临时,他们又能迅速地在血缘和信仰的纽召下团结起来。此刻,将他们凝聚在一起的,是一位名叫辛辛加曼加拉贾十二世的祭司王。这位年轻的领袖,以其超凡的个人魅力和对传统信仰的扞卫,号召所有巴塔克人拿起武器,抵抗荷兰人的渗透。

他们的武器五花八门,有祖传的长矛、砍刀,也有通过走私渠道弄来的、落后的火绳枪和燧发枪。

但他们最大的武器,是这片他们生活了上千年的土地。每一条隐秘的小径,每一处险峻的悬崖,每一片可以藏身的密林,都是他们天然的堡垒。

范·霍恩的远征军,很早就被雨林里的眼睛盯上了。

当走在最前方的安汶尖兵突然停下了脚步,

前面的汉斯上尉立刻高喊,

范·霍恩注意力很集中,立刻下令:“全军停止前进!两翼展开,建立防御队形!”

然而,命令还未传达到队尾,袭击便已开始。

砰!

砰!

砰!

不算密集的火枪声伴随着弓箭袭来。

硝烟四散。

走在队伍中段的爪哇士兵瞬间倒下了一大片。

他们胡乱地向着两侧的密林开枪,却连一个敌人的影子都看不到。

队形瞬间大乱,士兵们像没头的苍蝇一样,或试图后退,或挤作一团,反而成了更好的靶子。

“稳住!寻找掩护!开火还击!”

范·霍恩拔出左轮手枪,声嘶力竭地吼叫着,试图稳住崩溃的阵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安汶籍的突击队展现出了他们作为“皇家陆军之花”的真正价值。

“为了女王与荣耀!”

带队的汉斯上尉发出一声怒吼,他没有下令向看不见的敌人胡乱射击,

“第一、第二小队,正面火力压制!第三、第四小队,跟我上山!把那些猴子给我从树上揪下来!”

安汶士兵们的眼中没有丝毫恐惧,只有被激起的、嗜血的战意。

他们迅速组成战斗小组,一部分人利用地形作为掩护,开始用手中的博蒙特步枪,对山崖上可能藏有敌人的区域进行精准的点射。

他们的射击沉稳而有节奏,不像爪哇士兵那样惊慌失措。

而汉斯上尉则亲自带着另外五十名安汶士兵,如同矫健的猎豹,一头扎进了侧翼的密林之中。他们人手一把锋利的马来砍刀,劈开挡路的藤蔓,借助树木的掩护,以惊人的速度向山坡上攀爬而去。

一场丛林中的反猎杀,开始了。

巴塔克人的伏击战术,对付之前的小股殖民军或者护卫队屡试不爽,但今天,他们遇到了真正的对手。

安汶人同样是丛林战的专家,

尖兵队死了几个,却脚步不停。

他们杀了几个外围的枪手,很快便发现了一处巴塔克人的火力点。那是一个由几块石头和灌构成的天然掩体,七八个巴塔克武士正躲在后面,用老旧的火枪向山下的荷兰军队射击。

汉斯做了一个手势,他身后的安汶士兵悄无声息地从两侧包抄过去。当他们距离目标只有不到二十米时,汉斯猛地从掩体后跃出,手中的左轮手枪率先打响!

“砰!”

一个正在给火绳枪装填火药的巴塔克武士应声倒下。

其余的安汶士兵也同时发起了冲锋!他们没有开枪,而是以一种原始而又骇人的方式,挥舞着砍刀,呐喊着扑向敌人。

巴塔克武士们显然没料到敌人会从这个方向出现,更没料到对方的行动如此迅速。他们匆忙地想要调转枪口,但已经来不及了。

近身肉搏,是安汶人最喜欢的战斗方式。

一个身材魁梧的安汶军士,一刀就将一个巴塔克武士的头颅从脖子上砍了下来,滚烫的鲜血喷了他满身,他却毫不在意,反而发出一声兴奋的咆哮。

不到两分钟,这个火力点便被彻底肃清。

同样血腥的战斗,在山崖的另一侧也同时上演。安汶人悍不畏死,在丛林里行动速度非常快,一个接一个地拔掉了巴塔克人精心布置的伏击点。

山谷下的枪声渐渐稀疏。

巴塔克人意识到,这次的敌人与以往不同。他们不再恋战,发出一阵独特的呼哨声,如同潮水般退去,迅速消失在茫茫林海之中。

战斗结束了。

范·霍恩少校清点着伤亡,脸色铁青。

仅仅是一场小规模的遭遇战,他的部队就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三十七名爪哇士兵死亡,其中。另有十几人受伤。而他倚重的欧洲士兵,也有四人阵亡,十五人受伤。

相比之下,战果却微不足道。安汶人只在山上找到了二十多具巴塔克人的尸体。

被戏耍的屈辱涌了上来,范·霍恩立刻下令,

他对着身边的副官,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全军加速前进!我不管用什么方法,天黑之前,必须抵达第一个目标——多巴村!”

在抛下了部分辎重后,临近黄昏,当远征军疲惫不堪地走出丛林,抵达一片相对开阔的河谷地带时,

多巴村的轮廓,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村庄外围是土墙,还有木栅栏,

“汉斯上尉的侦察队回报,村里大部分是老弱妇孺,青壮男子似乎都已经转移了。”副官在一旁低声提醒。

“转移了?”范·霍恩冷笑一声,“那就让他们为那些躲在暗处的懦夫,付出代价。”

“一个坚固的土围子,但终究只是泥土和竹子。在克虏伯的钢铁面前,它和纸糊的没什么两样。准备进攻吧,上尉。我要在天黑之前,把三色旗插在那片废墟上。”

副官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转身。

“建立炮兵阵地!目标,村庄中心!把它从地图上抹掉!”

命令被迅速执行。

炮手们熟练地将克虏伯山炮组装起来,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那片宁静的村庄。

“开火!”

伴随着一声令下,炮弹带着尖利的呼啸声,划破黄昏的天空,精准地落在了村庄的中心。

“轰隆!”

一团巨大的火焰和黑烟冲天而起,一栋巨大的高脚屋瞬间被炸得四分五裂,木屑和残骸飞上了半空。

紧接着,是第二发,第三发……

炮击是无差别的,毁灭性的。

炮弹如同冰雹般砸进村庄,将那些脆弱的木制房屋一栋接一栋地点燃、摧毁。

惊恐的尖叫声、妇女的哭喊声、孩童的哀嚎声,与爆炸声和房屋倒塌的轰鸣声混杂在一起。

村民们像无头的苍蝇一样从燃烧的房屋里冲出来,却又被接踵而至的炮弹炸倒在地。

范·霍恩举着望远镜,冷漠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看着那些在火焰中奔跑、挣扎、最终化为焦炭的人影,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是现代战争,猴子们!

当最后一栋房屋在火焰中坍塌,整个村庄变成一片火海时,范·霍恩才缓缓地放下了望远镜。

“野蛮人,希望你们快点投降吧….”

——————————

澳门,振华学营。

与苏门答腊那片被血与火浸透的雨林不同,

这里的一切,都处在一种快速进化的秩序之中。

兵工厂的蒸汽机彻夜轰鸣,锻锤每一次落下,都仿佛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战争敲响倒计时的钟声。

训练场上,不同肤色的教官用各种语言下达着口令,学员们的汗水浸透了身下的土地,汇聚成一股股蒸腾的热气。

人来人往,不同国家的书籍、先进枪械,火炮,乃至教官被陆续送到这里。

陆陆续续也有新鲜的学员送来。

这里,是陈九倾注了无数心血打造的战争心脏。它远离任何主权国家的直接管辖,像一头蛰伏在阴影里的巨兽,贪婪地吸收着来自全世界的知识、技术和财富,再将其转化为最纯粹的暴力。

学营的一间小型办公室里,气氛肃穆到了极点。

五名年轻人,穿着统一的训练服,笔直地站成一排。

他们是整个学营一期两百多名学员中,经过两年多筛选和训练后,最终脱颖而出的佼佼者。

他们的平均年龄不超过三十岁,眼神里却早已没有了同龄人的青涩,只有被千锤百炼后的坚毅与沉静。

站在最中间的,是李庚。代号“庚寅”。

那场吞噬了他家园的洪水,在他心中刻下的,是深入骨髓的仇恨与对秩序的渴望。在学营里,他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一切知识。他的战术推演,总带着一股不计代价的狠戾,时常让教官们都感到心惊。

他被选为此次行动的前线总指挥,负责正面战场的突击与穿插。

他的左手边,是炮兵指挥官,代号“癸卯”的赵传薪。

他出身于一个没落的书香门第,对数字和几何有着惊人的天赋。目前是炮兵科第一名,为人沉静,不苟言笑。

再旁边,是后勤官,代号“甲辰”的林旭。他是个身材微胖的福建人,来学营前曾在一个钱庄当了五年学徒,算盘打得飞快,自请负责物资的调度和管理。

李庚的右手边,是另一位前线指挥官,代号“辛丑”的周中简。他曾是两广总督麾下的绿营兵,因不满上官克扣军饷而杀了人,一路逃亡到澳门。他作战勇猛,性格火爆,擅长白刃冲锋,是学员中最具个人魅力的“兵王”。

他将负责侧翼的包抄和对敌军后方的袭扰。

最后一位,是所有学员中最早外出的,代号“乙巳”的钱远山。

他沉默寡言,却是整个团队中最不可或缺的一环。

他是南洋华人二代,擅长多国语言,早在几个月前就被新加坡的“四海通”商行李齐名借调走,负责苏门答腊的事务,和英国人密切沟通。

他的任务,是负责情报、渗透以及与南洋本地势力的联络。

他们五人,将组成此次苏门答腊战事的最高指挥部。他们所能调动的,是陈九在南洋地区秘密集结的,以太平天国老兵和九军骨干为核心的精锐,以及……数万条等着他们去拯救和武装的华工的性命。

门被推开,陈九走了进来。

他眼窝深陷,血丝在眼底织成一张网,那是连月奔波烙下的印记。

可当他的目光掠过面前五张年轻而嶙峋的面孔时,那倦意竟如晨雾遇火,蒸腾成一种近乎灼人的光。

“坐。”

只一字,音不高,却仿佛让这间屋子里的风都停了。

五人如刀入鞘,齐整落座,脊柱绷得笔直。

陈九从香港星夜兼程而来,未曾歇鞍,开口时甚至忍不住咳嗽几声。

“我晓得,”他声音低哑,“你们在学营,已将每个战术拆解过千百回。从抢滩、渗透,到设伏、强攻,这片南洋的山川水脉,早刻在你们骨子里,比港澳任何一张海图都更真切。

你们剖析过红毛鬼的阵仗,清楚他们枪炮的长短,最近几月更是仔细研究需诶下了德利每道水脉、每条山径。”

他缓缓转身,手按在粗糙的桌面上,指节嶙峋:

“但今日,我不是来发令的。实话讲——我无令可发。”

这句话像颗石子,在五个年轻人眼中惊起波澜。

“我本是海上讨食的渔人,”

陈九嘴角牵起一丝苦纹,“在新会咸风里刨了十几年海沙,只断断续续读过几卷蒙学,连四书都不曾老老实实啃完。统领千军万马?我不曾学过。就连振华学营的门槛,我也几度想跨,终究是四处忙碌,没有时间。”

他踱到李庚面前,目光如烙铁:

“在兵事上,你们,比我更配称先生。”

“今日我只问一句——我们为何而战?”

“不为我陈九这张脸,不为华人总会多添几分筹码,更不为在苏门答腊岛抢几块地、多捞几枚银元。”

他喉间陡然迸出金石之音:

“只为两个字——做人!”

“为南洋百万华工,挣一个‘人’字!让他们不必再像牲口般被贩卖、被屠戮!让他们能挺直脊梁,站在这片我们用血汗浇灌的土地上!让我们的同胞在洋枪洋鞭面前,知道身后也有我们的枪膛与刀刃!”

“华人总会在南洋倾尽万金,给英国人当牛做马,也不及我们真的堂堂正正拿命肃清身上的耻辱!”

他气息稍缓,眼底暗潮涌动:

“若说这般话太虚——”

“那就为你们自己!”

“用这两年多时间淌的汗、咽的苦,去证明你们不是纸上谈兵!用荷兰军官的血,去验一验你们在沙盘上推演的阵势!去告诉那些皇家军校出来的老爷——”

他手猛然拍向身后那张斑驳的南洋地图,震起浮尘飞扬:

“我陈九,不通兵法,不谙韬略。唯有一事,可对天赌咒——”

“我擅搭台。”

“从旧金山码头到今日,我只会一件事:给英雄搭台!”

“如今苏门答腊烽烟已起,台,我搭好了!”

“太平军老营里爬出来的鬼雄,跟我从金山一路杀出来的弟兄——九军的骨头,已埋在德利的山坳里!他们是你们的刀锋!”

“我用半座唐人街换来的温彻斯特,作坊里淌出的第一炉钢铸的枪,还有从美国买来的炮——都已押上性命送进雨林!”

“从你们踏上海岸那刻起,德利的兵符就系在你们腰间!无人可掣肘——我不可,阿昌叔不可,董其德亦不可!”

他眼中燃起骇人的幽火,

“我能承受的底线,是玉石俱焚。我能咽下的苦果,是尸山血海。”

“当我决意点燃南洋第一把火时,就已把这条命、这十几万兄弟的身家——全押在了这局棋上!”

他喉结滚动,最终只吐出千斤重的嘱托:

“接下来……看你们的了。”

“这世间公理——”他齿间渗出血腥气,“唯有血与火!”

满室死寂。

随后,五具年轻的身躯如惊雷炸响,

“唯有血与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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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第一批爪哇劳工抵达德利时,范德海金将军指派的情报组官员和护卫队也登陆了勿老湾港。

他们到来的消息,瞬间席卷了整个德利地区。

那些龟缩在城市堡垒里、早已被游击队搅得惶惶不可终日的荷兰军官和种植园主们,如同见到了救世主。

情报组留下了一部分人在棉兰停留,去拜会地方行政官员。

另一拨人直接在港口设立了前线指挥部,用行动向所有人宣告:从这一刻起,德利的战争,由将军全权接管。

先抵达的军事主官向人心惶惶的地方行政官员诵读了将军的命令。

“防守,永远赢不了战争。”

“把士兵关在城墙后面,只会让他们丧失斗志,变成一群等待被宰杀的肥羊。我们要做的,是把战争带给敌人,让他们在自己的土地上流血,在自己的睡梦中惊醒!”

“此地,被军事管制,我们来打赢这场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