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厢,太子进宫未果,一路回到了东宫门口,望着那飘着焦糊味儿的宫阙,脚步一顿,竟没有进去。
他重新登上马车,对着马夫道:“去卫率府。”
他倒要看看,这些人究竟想干什么!他是堂堂太子,国之储君,难道还怕了他们不成?他们越是想看他惊慌失措的模样,他越是要稳如泰山。这卫率府,今夜他还睡定了!
太子的驾临让整个卫率府,萧祎闻讯立刻迎接,率众将行了个毕恭毕敬的礼,又急急遣人通报其余将领。
太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一切,缓缓露出笑意,道:“今夜,孤便在此安歇。你,在外值守。”
萧祎愣了一瞬,挥手让其他无关人员速速撤离,拱手道:“是,殿下。”
待众人离去,萧祎复又行礼,道:“殿下,此处尚存几间空房,陈设俭朴,但堪住人。末将自去安排。”
太子无视了他,径直去到指挥使所居的官房。官房临池,独成一处。门外栽种几株松、几株柏,隐遮掩映间,又有一条暗道可通后院。
太子挥退了所有的侍从,独自一人坐于堂中。
他面上十分平静,道:“把本太子逼到这份上,便是你们想看到的吗?”
没人回话,他也不需要别人回话。
他轻轻伸手,抚过书案上的官印,轻轻嗤笑:“宫照野,你们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
“那就是,你们太低估了本太子。”
这一夜,他睡得极浅,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惊醒。 每一次惊醒,他都要凝神仔细听好一会儿,确定那脚步声还跟之前一样规律,并无靠过来的意思,才能重新合眼。
次日清晨,是被一名心腹内侍惊醒的。
太子几乎是立刻就从榻上坐了起来,他精神抖擞地问:“可是父皇有什么吩咐?”
内侍躬着身,双手将信笺举过头顶,颤声道:“殿下,今早……在府门外发现的。”
太子心头一紧,接过信,撕开火漆。只一眼,他脸上的血色便褪了个干净。
信上言:太子殿下……长夜漫漫,不知您昨夜,可曾安枕?听闻殿下新得佳人,名唤青妩。臣心向往之,然,佳人如玉,却似镜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即。
殿下,您知道吗?
臣,实在是不忍心。
信尾,还附了一枚小巧玲珑的世子印。
太子盯着那玉印,眼皮突突直跳。他死死攥着信纸,猛地揉成一团,砸向内侍,忽然低吼:“谁让你们把信送到这里来的!”
内侍被这吼声吓得一抖,颤声道:“殿下,这信……这信……”
“滚!都给孤滚出去!”
太子像一头惊恐的困兽,他在这间屋子内走来走去,双眼猩红、步伐匆匆,脚步仿佛踏不到实处,同时还不停地出声自残,口中喃喃道:“镜花水月……镜花水月……”
半晌过后,他猛地推开屋门,大步冲出。
他要去问问父皇,为何连他这个嫡亲的儿子也要防着!
他到底,还是不是这天下的太子!
太子匆匆进宫,一路到了云章殿门口,却自觉衣履皆沾了尘土。
他伸手抚了抚衣上的褶皱,整了整头上的玉冠,又往前走了几步,忽然站住了。
他脸上显出某种迷茫的神色,眸中满是空茫。
他,到底在怕什么?
殿门紧闭,他愣在那里,忽然想起以前,无论他走到哪里,宫门都永远为他打开。他从未想过,有一天,殿门会关闭,而他,竟连推开门的勇气都没有。
他,到底在怕什么?
他怕父皇失望吗?
可他是嫡子,是太子。
下意识地,向前伸出了手,然,手很快僵住,最终无力地垂落下来。
许久,太子脸色苍白地抬手,敲了敲门。
没人来应。
他推开云章殿的大门,殿内空空荡荡,唯留殿中的宫人立在一边,规规矩矩地垂手侍立。
“殿下。”门外一名内侍快步走过来,躬身行礼,道,“殿下可是要见陛下?”
太子脸色更白了,他目光闪躲,避而不答,道:“父皇呢?”
内侍道:“陛下已经去了翠微山养病。”
太子脸上血色尽失,他几乎是命令道:“备舆。”
“殿下!”内侍伸手,做出一个躬身的动作,“不必。”
太子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脸色十分难看,却还强撑着道:“孤在此等父皇。”
“殿下,不必了。”
内侍道:“陛下醒时精神短,只吩咐了一句,‘告诉太子,安分些,便是孝道。’”
太子愣了愣,忽然惨然一笑,他整了整衣摆,颓然道:“那孤便遵父皇的旨。”
内侍欲言又止,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
太子登上舆车,临行之际却忽然伸手制止了驾车的宫人。
他略微抬了抬头,目光越过车帘,看向远处。
翠微山方向云雾蔼蔼,天青如碧。
他微微眯了眯眼,“回东宫。”
他道。
是夜,东宫主殿只点了几盏灯,大部分空间隐在黑暗里。太子颓然地坐在案前,脸上显出某种绝望的神色。
他的眼中竟有隐约的泪意,他在无声地垂泪。
父皇不是不想关注他,他笑了笑,露出十分苦涩的表情。
父皇想关注,却不敢关注。
父皇,也是害怕的吧。他痛苦地想。
“呵……呵呵……”他低低地笑了起来,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害怕……哈哈哈哈……”
天定乾坤,地设阴阳,这天下,都决定在天子之身。
凭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那些乱臣贼子,那些下贱的婢生子,可以把他和父皇逼到这般境地?!
太子无声地冷笑,眼角渗出了泪来。
“你果然是天生凰命。”他轻轻伸出手,抚过自己的脸,“可孤,也是天生的太子。”
他眸中显出某种坚定,那是孤注一掷的决绝。
“孤不会让父皇失望。”他说。
宫照野……萧家……宫琅简……
太子忽然仰天长啸,从殿中走出。
宫照野,那个小兔崽子,他要去宰了他。还有宫琅简。
殿外,所有能被集结起来的、仅存的护卫们立于暗夜中,肃立不动。人数比他想象中要少,稀稀落落的,在广阔的宫苑前显得有些单薄。
他一步步踏下台阶,目光死死刮过台下每一张脸。
王统领不在,左卫将军不在,连那个总殷勤着赔笑的小校也不在。
安分些……
父皇,得了您的态度,他们便都抛弃儿臣了。
您……是要亲手为儿臣送葬吗?
太子一步步踏下台阶,夜色中,死死盯着护卫们熟悉又陌生的脸。
他走近,扫视了一圈,从这些人的脸上,他看到了他想要看到的“忠诚”二字。
他微微勾唇,脸上的笑意渐渐加深,那笑意却未达眼底:“诸位,都是好样的。”
护卫们纷纷低下头,仿佛领受了某种命令。
他握紧手中长剑,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诸位,今夜,随孤……清君侧,正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