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在檐角化成细流,滴答着敲在青石板上,像支懒懒散散的曲子。哑女蹲在菜窖口翻找去年的红薯种,指尖触到潮湿的泥土,混着点腐烂的草叶味——是春天的味道。她拎出半筐表皮发皱的红薯,个个都带着芽眼,胖嘟嘟的芽尖透着嫩红,像刚睡醒的娃娃。
“够了不?”小虎扛着锄头从院外进来,裤脚沾着泥,新翻的土地在他身后铺成片黑褐色的波浪,“东头那片地我整好了,下午就能种。”他把锄头往墙根一靠,蹲下来帮她挑红薯种,专捡那些芽眼最饱满的,“去年留的这点种,够栽半亩地了,秋天准能收一筐又面又甜的。”
哑女没说话,只是把他挑出的红薯往竹篮里捡。去年这个时候,他们还在为过冬的粮愁眉苦脸,哪敢想能有半亩地种红薯。那时菜窖里只剩几个干瘪的土豆,小虎每天天不亮就去山里挖野菜,回来时裤腿上总挂着冰碴。
“对了,”小虎忽然拍了下大腿,“李叔说他那只老母鸡开始下蛋了,问咱要不要换几个。他想要点红薯苗,等咱扦插的时候匀他些。”他挠了挠头,“我想着,换十个吧,够你做几回落锅蛋。”
哑女抬头看他,阳光刚好落在他耳尖,泛着点红。去年他也换过鸡蛋,却是用家里最后半袋玉米面换的,回来时小心翼翼捧在怀里,像捧着啥宝贝,结果路上摔了一跤,只护住了三个,他懊恼了好几天,说没让她吃够。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吱呀”一声,王婶挎着篮子走进来,篮子里晃悠着几个青绿色的菜椒。“小哑,小虎,”她嗓门亮得很,“刚从棚里摘的,尝尝鲜!今年头茬,比去年的甜。”
小虎赶紧接过篮子:“谢婶子!正好晚上炒鸡蛋吃。”他转头冲哑女笑,“你看,这不是巧了?”
哑女也笑,低头继续挑红薯种,指尖的芽尖蹭着掌心,痒痒的。去年此时,王婶也送过菜,却是些发黄的老菜叶,那时谁家都紧巴,能匀出点菜叶已是情分。
下午种红薯时,风里都带着暖意。小虎刨坑,哑女放种,他的锄头抡得又快又匀,坑的深浅都差不多,比去年强多了——去年他总把坑刨得深一脚浅一脚,哑女跟在后面返工,两人总拌嘴。
“你看这土,”小虎用锄头敲了敲地,土块碎成细沫,“多暄乎,保准红薯能扎根。”他忽然凑近,压低声音,“等秋天收了红薯,咱酿点红薯酒,埋在树下,明年开春挖出来喝,肯定香。”
哑女心里一动,手里的红薯种差点掉地上。去年秋天收了点杂粮,他也说要酿酒,结果全换成了过冬的煤块。那时她夜里总咳嗽,他说烧旺点炕,比啥酒都管用。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菜窖口的空地上已经插满了红薯苗,嫩生生的绿,在风里轻轻晃。小虎直起身捶了捶腰,忽然指着西边的天空:“你看那云,像不像去年你织的那条围巾?”
哑女抬头,天边的晚霞果然像条毛茸茸的红围巾,温柔地绕在山尖上。她想起去年冬天,她熬夜织围巾,线不够了,接了段别的颜色,看着有点丑,他却天天戴着,说暖和。
“晚上吃菜椒炒鸡蛋,”小虎扛起锄头往回走,脚步轻快,“再蒸几个白面馒头,管够!”
哑女跟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春天是真的来了。不光是地里的芽,灶上的烟火,还有他说话时眼里的光,都比去年亮堂多了。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银簪,是前几日他给的,簪头的梅花在夕阳下闪着光,像朵永远不会谢的花。
院门口的桃树不知啥时候鼓出了花苞,青绿色的,裹着层绒毛。哑女停住脚看了会儿,小虎也停下来等她,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笑道:“快了,过几日就开花。到时候摘几朵给你插头发上。”
去年桃树也开花了,他摘了朵最大的给她,结果被风吹跑了,他追了老远没追上,回来时满头大汗,说“明年一定给你摘朵更老的”。
晚风里飘来晚饭的香味,是鸡蛋的香混着面的甜。哑女加快脚步跟上小虎,手里还攥着个没种完的红薯种,芽尖蹭着掌心,像颗跳得轻轻巧巧的心。她想,今年的日子,定像这红薯苗似的,扎下根,就能长出满田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