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位看官,话说这胶州城里有位柳西川柳员外,此公五十上下年纪,在内史法若真府上做个钱粮师爷,平日里十指拨算盘,白银过眼前,端的是一把理财好手!可偏偏呐,这算计银钱的手,却算不清自家一本糊涂账!
这是怎的?原来柳员外四十岁上方得一儿子,取名宝哥儿。这可了不得!真真是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
小儿要那天上的星月,他绝不敢摘那地上的灯笼!宝哥儿要骑马,柳员外忙趴下当马鞍;宝哥儿要戏水,柳员外忙挖池引清泉。这一来二去,生生把个孩儿惯成了混世魔王!
光阴似箭,这宝哥儿长到十八岁,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今日包了戏班子,明日买了胭脂马,不过三五年光景,竟把柳员外半辈子攒下的家业败去七七八八!
这日,宝哥儿忽然一病不起,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爹啊...孩儿梦见...那肥骡肉的香味...
柳员外忙道:儿啊,咱家那几头拉磨的...
宝哥儿猛地坐起,我要吃那上好的肥骡肉!
柳员外心如刀绞,暗想:不如杀那头瘸腿老骡充数?谁知这念头才起,那宝哥儿竟似看穿一般,抓起药碗地摔个粉碎!
宝哥儿大发雷霆,连连喘息道:爹既舍不得...就让孩儿...让孩儿死了干净!
这下可要了柳员外的老命,但见他跺脚捶胸,老泪纵横地说道:杀!杀!这就杀那头上好的肥骡子!
宝哥儿听了,这才高兴起来。但可气的是,这宝哥儿只尝了一片骡肉,就地吐在地上,大声叫道:腥膻!腥膻!快拿走!
那宝哥儿的病情终究没有好转,不过三日,竟一命呜呼了!您说这当爹的听到这儿,心里头是什么滋味?
若此事到此为止,那还算不得奇闻!怪就怪在三四年后的清明时节,七八个乡邻结伴去泰山进香。行至半山腰十八盘,但见:
云海翻涌处,松涛阵阵来。忽闻骡铃叮当响,雾里闪出一骑客!但见来人头戴逍遥巾,身着锦缎袍,胯下黑骡四蹄生风,不是那死去的宝哥儿却是谁?!
哎呦我的亲娘!莫不是大白天见了鬼?
众人吓得挤作一团。却见那宝哥儿翻身下骡,拱手笑道:诸位乡邻别来无恙?
众人都很害怕,也不敢问他为何死而复生,只是问:“你怎么在这里?”
宝哥儿回答说:“只是四处走走罢了。”
随后他问起众人投宿旅店主人的姓名,大家告诉了他。
宝哥儿拱手说道:“我有点小事,没空细聊,明日一定去拜访各位。”
说罢,就骑上骡子走了。
您道这鬼魂真要叙旧?且看第二天拂晓,只听旅店柴门一声,那宝哥儿果然飘然而至。他把骡子拴在马厩的柱子上后,就走进来和众人说笑。
寒暄间,有那胆大的问道:令尊日夜思念,何不归家一聚?
霎时间,这宝哥儿面沉似水,眼中寒光一闪,问:哪个令尊?你说的是谁?!
那人回道:“你父亲是柳西川啊!”
待听到“柳西川”三字,宝哥儿竟脸色一沉,冷笑三声说:他既想我,那就劳烦你们回去捎个话:四月七日,我会在这里等他!
众人回去后,把这事儿原原本本告诉了柳西川。柳员外听后大哭一场,按约定期限前往泰山,又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旅店主人。
那店主扯住衣袖劝阻道:使不得!令郎眼神凶煞,恐非善类!依我看,您最好别去见他!
这柳员外哪里肯听!非要去见儿子。
店主又说:“不是我要阻拦您。只是鬼神无常,怕您遭到不测。若您一定要见,何不先藏进柜子,暗地先观察一下他的言行,若无异样,您再出来不迟。”
柳员外这才听从了他的安排,藏在厅堂的大柜中,见机行事。
约莫一炷香功夫,但听门外骡蹄声住,那宝哥儿闯将进来,开口便问:姓柳的老杀才可曾到来?
店主答说未到,这宝哥儿竟破口大骂道:这老畜生莫不是不敢来?!
店主惊问道:你...你怎好骂自家父亲?
这宝哥儿厉声回道:他算什么父亲!前世我与他结伴行商,这老贼见财起意,害我性命,吞我血汗钱!今日特来索债,哪有什么父子情分!
说罢摔门而去,空中飘来一句:这次算他走运!
再看那柜中的柳员外,早吓得三魂去了两魂,七魄跑了六魄,但见:冷汗浸透青衫,牙关咬得咯咯响,裤裆里早湿了一片!
待店主打开柜门叫他出来,这老员外才瘫坐在地,面如死灰,嘴唇哆嗦,半晌才哭出声来:报应...都是报应啊...
异史氏(蒲松龄自称)后来评道:“突然发一笔横财,是多么痛快的事!难以忍受的,是偿还报应的时候。生前把钱财挥霍一空,死后却还念念不忘,这怨念对于人来说,真是刻骨铭心啊!”
这正是:
溺爱娇儿种祸根,前世孽债今生吞。
莫道幽冥无报应,骡鸣泰山惊断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