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府衙,大牢深处。
这里阴暗,潮湿。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霉烂草料与绝望混杂的气味。
墙壁上,昏黄的火把摇曳,将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益州最后的硬骨头,都关在这里。
刘备站在一间牢房外,双眉紧锁。
他身后,跟着沈潇、法正,以及几名神色尴尬的益州旧臣,许靖、董和等人赫然在列。
牢房内,一人端坐于草席。
此人正是原益州大将,张任。
“张将军。”
刘备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仁厚。
“将军忠勇,备深为钦佩。如今季玉兄已将益州托付于备,备欲匡扶汉室,急需将军这般国之栋梁。若将军不弃,备愿与将军共创大业。”
草席上的张任,缓缓睁眼。
那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凶光毕露。
他目光扫过刘备,又掠过其身后神情各异的众人,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冷笑。
“败军之将,何敢言勇。”
他的声音字字却如铁石相击。
“我张任深受刘季玉使君厚恩,只恨未能为主尽忠,战死沙场!今沦为阶下之囚,唯死而已!”
“刘玄德,收起你那套假惺惺的仁义,要杀便杀,何必多费唇舌!”
刘备身后的许靖脸色一变,连忙上前一步劝道:“张将军,识时务者为俊杰!玄德公乃仁德之主,亦是汉室宗亲,你我同为汉臣,何不……”
“闭嘴!”
张任一声怒喝。
“无耻老贼!食君之禄,却不思报效,反倒摇尾乞怜,为新主作说客!我张任耻与尔等为伍!”
许靖被骂得一张老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讪讪地退了回去。
董和等人本也想开口,可见张任这副油盐不进的赴死模样,都识趣地把话又咽回了肚里。
场面,一时僵到了极点。
刘备长叹一声。
他知道,对张任这样的忠烈之士,威逼利诱,皆是无用功。
他转过头,望向了身旁的沈潇。
沈潇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向前走了两步,与牢中的张任,隔门对视。
“张将军,你的忠义,我们都很佩服。”
张任冷哼一声,索性闭上了眼睛,一副懒得再看的架势。
沈潇毫不在意。
他只是继续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入张任的耳朵。
“你说你深受刘璋厚恩,要为他尽忠而死。”
“可你有没有想过……”
沈潇的语调微微一顿,仿佛带着钩子。
“你的主公刘璋,他,真的会想让你死吗?”
张任紧闭的双眼,眼皮控制不住地颤动了一下。
沈潇捕捉到了这个细节,唇角终于有了一丝弧度。
“主公仁弱,但爱惜下属,岂会让我等忠臣枉死?”张任嘴上强硬地反驳,语气却已不复刚才的决绝。
“对啊,他不想让你死。”
沈潇点头。
“所以,我们给你一个继续尽忠的机会。”
话音落下,他从怀中,缓缓掏出了一卷绢帛。
昏黄的火光下,绢帛被一点点展开。
最上方,一枚鲜红的“益州牧印”印信,狠狠刺痛了张任的眼睛。
印信之下,是刘璋那略显懦弱,却又无比熟悉的笔迹。
“这是刘季玉牧守,在交出益州大印之前,下的最后一道命令。”
沈潇的声音平铺直叙,没有丝毫波澜。
每一个字,都重重地砸在张任的心头。
“他命令你,张任,以及黄权、刘巴等所有益州旧部,即刻起,归顺于刘备玄德公麾下,继续为益州百姓效力,为大汉尽忠。”
沈潇停顿了一下,声音陡然转冷。
“违令者,视为……”
“不忠!”
轰!
最后两个字,仿佛一道惊雷在脑中炸开。
张任的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他死死地盯着那份绢帛,盯着那刺眼的印信,盯着那熟悉的笔迹,整个人都僵住了,仿佛成了一尊石像。
他想为主尽忠,轰轰烈烈地赴死,可现在,主公的最后一道命令,却是让他“忠心”地活下去!
去侍奉一个新的主公!
这算什么?
这到底算什么?!
他毕生坚守的“忠义”二字,在这一刻,被这道命令彻底粉碎,碾成了齑粉。
死,是违抗主公的遗命,这是不忠!
活,是侍奉二主,变成了忠!
他引以为傲的信念,成了一个死结,一个悖论,一个天大的笑话。
这个笑话,将他的精神,他的意志,彻底锁死,然后用最残忍的方式,狠狠撕裂!
“噗通!”
一声闷响。
张任,这个在万军丛中都未曾弯过膝盖的铁血汉子,浑身的力气被瞬间抽干。
他的双膝,重重地砸在了冰冷潮湿的地面上。
他不是跪刘备,也不是跪沈潇。
他跪的,是那份诛心的命令。
“主公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悲鸣,从张任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两行滚烫的泪水,冲开他脸上的尘土与污垢,决堤而下。
“你……你这是要诛我的心啊!”
他伏在地上,双肩剧烈地耸动,整个大牢,只剩下他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哭声。
刘备眼露不忍。
法正的眼中闪过一丝混杂着快意与钦佩的复杂光芒。
而那些益州旧臣,则个个面色戚戚,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沈潇没有给张任太多沉浸在痛苦中的时间。
他示意狱卒打开牢门,走进去,亲手将张任扶起。
“张将军,醒醒吧。”
沈潇的声音,有一种直抵人心的力量。
“真正的忠,不是愚忠,更不是为了某一个人白白去死。”
“看看这益州的百万百姓,他们刚刚经历了战火,需要的是休养生息,而不是看着你们这些忠臣良将毫无意义地死去,让亲者痛,仇者快!”
“玄德公心怀天下,志在重塑强汉,扫平乱世。为益州百姓尽忠,为大汉万民尽忠,这,才是真正的忠义!这,才是刘璋牧守,真正希望你去做的事!”
沈潇的话,为张任那片混乱黑暗的内心世界,撕开了一道裂口。
为百姓尽忠……为大汉尽忠……
是啊。
刘璋已经成了过去。
可益州的百姓还在,大汉的天下还在。
他的忠诚,不应该随着一个主公的落幕而被一同埋葬。
张任停止了哭泣。
他缓缓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着刘备,又看了看沈潇,沉默了许久,许久。
最终,他挣开了沈潇的手,用力整理了一下自己衣袍,而后,对着刘备,缓缓地,单膝跪地。
“罪将张任,愿为主公……效死!”
声音嘶哑,却坚定如铁。
……
同样的场景,在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不断上演。
面对以气节自居,拒不合作的黄权,沈潇拿出了刘璋的命令。黄权看完,沉默半晌,长叹一声,拱手归降。
面对孤高自傲,看不起刘备出身的刘巴,沈潇甚至懒得多说,直接将命令甩给他。刘巴看过之后,脸色几度变幻,最终还是捏着鼻子认了。
诛心之计!
用你最引以为傲的忠诚,来击溃你的忠诚。
用你旧主的命令,为你套上新主的枷锁。
这一招,狠辣,精准,无人可挡!
不到一天的时间,成都城内所有还在为刘璋守节的硬骨头,全都被这道“最后的命令”敲碎了脊梁,乖乖地向刘备俯首称臣。
益州内部,最后的阻力,被彻底扫清。
从府衙大牢出来,天色已近黄昏。
夕阳的余晖,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刘备走在最前面,他回头看了一眼身旁的沈潇,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欣慰,有感慨,更有几分……藏不住的后怕。
他无比庆幸,沈潇是自己人。
“子明,你的手段……真是让备,大开眼界啊。”刘备由衷地感叹。
沈潇笑了笑,夕阳的暖光照在他脸上,让他那份算计人心的冷酷,似乎也柔和了几分。
“一点攻心的小术,上不得台面。”
他恰到好处地一记马屁奉上。
“关键还是主公仁德布于四海,他们心里清楚,归顺主公,才是真正的光明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