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顺着他所指望去，看到两妇人，忙遥遥拱手示意。两夫人亦微笑颔首回礼，并未走近。
“赵巡检过奖了。实是那秃驴欺人太甚，凌某一时气愤，失态了。”凌云谦道。
赵大虎又看了一眼墙上的诗，啧啧称奇：“贤侄此诗，真真写到老子心坎里去了！此些秃驴，平日里装得人模狗样，肚子里全是男盗女娼！就该此般骂！”他话锋一转，压低声线道：“然贤侄，你今日可是捅了马蜂窝了。此普度寺的和尚，非是甚善茬，尤是那慧明老秃驴，与城里不少大户乡绅皆有勾结，能量不小。你打了他的知客僧，尚题诗骂庙，怕是…后患不小啊。”
凌云此刻气已出了，脑子亦冷静下来，闻此眉峰微蹙，但随即冷笑道：“多谢赵巡检提醒。然，凌某行事，但求问心无愧！今日之事，乃其自取其辱！若彼辈敢因此挟私报复，凌某…亦非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好！有种！是条汉子！”赵大虎再次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目中欣赏之色更浓，“放心！若此些秃驴敢玩阴的，寻你麻烦，尽管来巡检司寻我！别的本事没有，收拾几个不守清规的野和尚，老子尚是在行的！”
凌云心下微暖，拱手道：“如此，先行谢过巡检了！”
“自家人，客气甚！”赵大虎摆手笑道。
两人又交谈了几句，赵大虎便告辞离去。
凌云送走赵巡检一家，看着彼辈远去的背影，心下那点怪异感愈清晰。此赵大虎…今日的态度，着实有些…过于热络了！
他摇首，暂压下疑虑，转身下山。今日普度寺之行，虽受辱泄愤，然祈雨的正事却彻底黄了。归去…该如何向明府交代？
…
回到县廨公廨，凌云屏退左右，独坐案前，眉峰紧锁，陷入长考。
打了普度寺的和尚，他其实并不如何忧心。此事虽是冲动，却占着“理”字。是那知客僧刁难公务、羞辱官身在先。自家为维护官府体面而出手，说到何处皆站得住脚。况，此事是王知远硬塞予他的差事，为着他自家的脸面，王知远亦绝不会因此事严惩自家，至多训斥几句“行事鲁莽”罢了。
真正麻烦的是…此祈雨之事，该如何收场？
和尚此条路，眼看是走不通了。普度寺乃是宁海乃至周边佛门领袖，得罪了它，其他寺庙谁敢再来接手此“烫手山芋”？
“东方不亮西方亮…”凌云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案面，“没了和尚…本县尚有道观、神庙否？”
他目一亮，立起身从书架上翻出一本宁海县地理风俗志，快速查找起来。
果！宁海县境内，除佛寺，尚有不少民间信仰的庙宇！如城东的“龙王庙”、城南的“妈祖庙”、城西的“城隍庙”、乃至城外山中的“三官庙”、“土地祠”等等…香火虽不及普度寺鼎盛，却亦各有信众。
“或…可从此些地方着手？”凌云思忖着，“请不到高僧大德，请些庙主、道士…或花费亦能少些？一百两银子…说不得便能应付过去？”
他正持着那份庙宇名单细细思量，权衡利弊…
猝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一名衙役于门外禀报：“启禀凌勾当！衙门外有一人求见，自称…自称是您家隔壁邻舍，说有急事寻您！”
“隔壁邻舍？”凌云一怔。他家在县廨后巷，何来的甚隔壁邻舍？莫非是…阿爷遣人来了？
他心下一动，忙道：“让他进来！”
很快，一穿着粗布短褂、作下人打扮的汉子快步走了进来，见到凌云，忙躬身行礼：“小的见过凌二爷！小的是凌老爹遣来的！老爹让小的赶紧请您归去一趟！家里…家里出事了！”
果是阿爷！凌云心下一紧，霍然起身：“出了何事？！”
那汉子面露难色，支吾道：“具体…具体小的亦不清楚。只听院里…老夫人似在哭…老爷子的脸色…亦很难看。大爷让小的务必尽快请您归去！”
阿母在哭？阿爷脸色难看？凌云顿时心急如焚！家中定是出了大事！
他亦顾不上甚祈雨名单了，对那汉子道：“你先行一步，我随后便到！”
打发走报信人，凌云立向同僚告假，亦来不及换便服，急匆匆出了县廨，直奔父母家中。
…
一路疾行，赶至家时，只见院门虚掩着。凌云推门而入，一眼便见阿爷凌老汉正蹲于屋檐下的阶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而阿母的抽泣声，正隐隐自屋内传来。
大兄凌大郎则立于院中，搓着手，一副手足无措、欲言又止的模样。
“阿爷！阿母！大兄！出甚事了？！”凌云急上前问道。
凌老汉抬首瞥了他一眼，未说话，只是重重“哼”了一声，续闷头抽烟。
凌大郎见到弟弟，如见救星，忙把他拉到一边，压低声线，急声道：“二弟！你可算归来了！唉！是…是为着你的亲事！”
“我的亲事？”凌云一愣，随即想起前番阿爷似提过有人欲招他入赘之事，不由蹙眉，“非已回绝了吗？又怎了？”
“是回绝了！可…可前日，那城西的苏员外家，又上门了！”凌大郎道。
“苏员外？”凌云心下猛一跳！眼前瞬闪过那日轿中惊鸿一瞥、冷艳高傲的苏家小姐的身影！她家…又来了？！
“对！便是那开牙行，家财万贯的苏半城！”凌大郎语气带着几分兴奋，“此次…彼辈不光不提入赘了，尚说…愿正常嫁娶，陪嫁…陪嫁更是丰厚得骇人！点名…便是要将那位有名的才女大小姐嫁予你！”
凌云闻此，心下不由一阵悸动！那位苏小姐…竟真…
然他看大兄并父母的神色，显此事并非如此简单，便按下心中波澜，沉声问：“然后呢？”
凌大郎叹一气：“阿爷一开始…觉好马不吃回头草！他家前番瞧不起人，现今见你当了官又贴上来，势利得很！当场便欲回绝！然…然阿母…阿母觉苏家家境好，小姐又是出了名的才貌双全，与你正是般配…便…便劝了阿爷几句。阿爷…阿爷琢磨了一夜，觉阿母说的亦有道理，主要是…主要是那陪嫁实在…实在太丰厚了！有了那笔钱，咱家…咱家便能彻底翻身了！故…故昨日阿爷便…便松口应下了…”
凌云听至此，心跳不由加速了几分。阿爷…竟应下了？！
然，凌大郎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瞬自云端跌落！
“可…可谁能想到！”凌大郎猛一拍大腿，面上露愤懑之色，“就在方才！那杀千刀的苏员外又屁颠屁颠跑来了！你猜怎着？他竟说反悔了！说不提亲了！连个像样的理由皆无！只说…甚‘高攀不起’！此…此简直是赤裸裸的羞辱啊！拿我凌家当猴耍呢？！阿母一听此话，当时便气哭了！阿爷亦气得够呛！此才急叫你归来商量！”
“甚？！又反悔了？！”凌云闻此，一股怒火猛窜起！脸色瞬变得铁青！
反复无常！欺人太甚！
此苏家，把他凌云当甚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吗？！前番拒亲，他可理解，毕竟当时自家只是个衙役。可现今自家已是押司勾当，前途光明，彼辈主动提亲，阿爷亦已应下，竟又出尔反尔？！
此已非仅势利眼了！此根本便是赤裸裸的羞辱！是将他凌云、将整个凌家的脸面踩在地上摩擦！
“岂有此理！”凌云气得浑身发抖，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他苏家…安敢如此！”
就在他怒火中烧，几欲立刻冲去苏家讨个说法之时——
一直蹲于阶上闷头抽烟的阿爷凌老汉，忽猛磕了磕烟杆，发出“梆梆”的声响，声线沙哑而冰冷地开言了：
“吼甚吼！吵吵有甚用！”
凌云并凌大郎同时看向阿爷。
凌老汉缓缓起身，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一种市井小民特有的、洞悉人情险恶的冷光，他盯着凌云，一字一句道：
“苏家…非是自家欲反悔的。”
“啊？”凌云并凌大郎皆愣住了。
“是有人…在背后使了力气，逼着彼辈…不得不反悔！”凌老汉的声线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愤怒并…深深的忌惮。
“谁？！是谁在背后搞鬼？！”凌云急问。
凌老汉深吸一口呛人的烟，缓缓吐出烟雾，烟雾中，他的脸色晦暗不明，声线低沉：
“尚能是谁？…便是赵巡检！”
“赵大虎？！”凌云如遭雷击，猛瞪大眼，失声惊呼！“怎会是他？！他…他何以要如此？！”
凌老汉冷笑一声：“为甚？他…此是看上你了！欲招你当他的…乘龙快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