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师傅性格爽朗,看着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的菜肴。
一大盆酱色红亮的红烧排骨,一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炖豆角,一碟清炒脆嫩的时蔬,一盆鲜美的鱼头豆腐汤,还有金黄的炒鸡蛋和江大娘腌的咸菜。
他立刻笑出声来,声如洪钟:
“哈哈哈!杜娘子,您这一桌子又是肉又是鱼又是蛋的,若还叫‘粗茶淡饭’,那我可真不知道啥叫好菜了。恐怕只有那天上的龙肉,才配得上您嘴里‘好菜’二字喽。”
其他四个年轻伙计也早已被这香气勾得食指大动,纷纷笑着附和:
“是啊杜娘子,您太客气了。这桌菜,比我家过年吃得还丰盛呢。”
“东家派咱们来这干活,真是有福气,主家大方,饭菜又香。”
“多谢杜娘子,多谢冯大哥款待。”
恭维话说完,大家也都不再客套,纷纷拿起筷子,埋头苦干起来。
实在是这饭菜太诱人,半夜起床赶路干活,肚子早就咕咕叫了。
一时间,院子里只剩下碗筷碰撞和咀嚼食物的声音,氛围热烈而融洽。
等大家吃得七八分饱,肚子里有了底,速度才稍稍放慢,开始边吃边聊。
杜若见时机差不多了,便放下筷子,关切地问起余师傅几人今后的住宿和饭食如何安排。
余师傅抹了把嘴上的油光,笑着说道:
“杜娘子放心,东家都安排好了。打算就在咱们黄山头村,给我们几个起一座结实的房子落脚。”
“不过嘛,这盖房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砖瓦木料筹备起来也需要时日。所以东家先安排我们去镇上的客栈暂住些天。”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正在给孩子们夹菜的江大娘,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双手递了过去,语气诚恳:
“至于这吃饭嘛……就要厚着脸皮,叨扰张里正和里正娘子了。东家的意思,在房子盖好之前,我们几个的一日三餐,就劳烦里正娘子帮忙张罗。”
“这是这个月的饭钱,您先收着。等我们自己的房子盖好了,垒了灶台,再自己生火做饭,绝不再给您添麻烦。”
张里正坐在主位,闻言点了点头,神色如常。
他示意了一下,江大娘便放下筷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接过那袋钱,也没有当场清点,只是笑着说道:
“余师傅太客气了,不过是多几双筷子的事,你们不嫌弃我们乡下饭菜粗糙就好。”
余师傅见江大娘爽快收下,心里也踏实了,又转向张里正,恭敬地问道:
“张里正,东家还让我带句话,想请教您,他打算在村里盖一座够我们五人居住,也能堆放些杂物的房子,这宅基地和用料上,可有什么章程和忌讳?需要准备些什么?”
张里正捋了捋胡须,沉吟道:“村里的宅基地都是有数的,轻易动不得,分给外村人更是不合规矩,容易惹来闲话。”
“依我看,最好还是盖到山里去,那边地界宽,只要不占用良田熟地,村里其他人也不能说什么。”
杜若闻言,心中一动,接口道:“既然要盖到山里,何不就直接盖到野塘边上去?那一片山地连同野塘,地契都在我家名下,是我们自家的产业。”
“在那里盖房子,既方便你们照看鱼塘,其他村民也更没法指手画脚,省去许多口舌是非。”
冯田立刻点头表示赞同:
“娘子说得对!盖在塘边最好。一来起居方便,出门就能照看鱼塘;二来也能起到看守的作用,防止有些不长眼的宵小之徒,趁我们不备去塘里偷鱼摸蟹。”
余师傅和其他四个伙计互相看了看,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满意。
他们本就是来做工的,住在干活的地方,省去了每日往返奔波,自然是求之不得。
余师傅当即拍板:“好,那就听杜娘子和张里正的,就盖在野塘边,我回头就禀明东家,尽快动工。”
柯明华办事效率极高,安排修路和盖房子的人手、材料没过几天就陆续抵达了黄山头村。
工匠们都是熟手,材料也准备得齐全,伐木、打地基、架梁柱……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
不到半个月功夫,在野塘边几座联排的、颇具水乡特色的木屋便拔地而起。
木屋一半搭建在夯实的地基上,另一半则用粗大的木桩支撑,延伸至水面上方,形成了独特的水阁。
从木屋前的廊道,甚至可以轻松地直接跳到系在下面的小船上,撑篙便能进入野塘深处,极其便利。
至于那条通往山下的路,工程量大些,但也已经修通了一大半,剩下的路段因为地形稍微复杂,进度稍慢,但也在稳步推进中。
见柯明华将一切都安排得如此周到妥帖,人手充足,管理有序,杜若便彻底放下心来,不再过多操心野塘的具体事务。
她的心思,重新聚焦到了那件萦绕心头许久的大事上,葡萄酒与西域胡商。
她依旧隔三差五地带上一小坛自酿的葡萄酒,往县城里去打听消息,期盼着能与那队胡商重逢。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十月底一个秋风萧瑟、落叶纷飞的日子里,她终于在客栈门口,看到了那几个高鼻深目、穿着迥异的身影。
她翘首以盼的胡商队伍,终于再次来到了平江县。
杜若按捺住心中的激动,没有立刻上前。
她耐心地等胡商们安顿下来,在客栈大堂坐下,点好了酒菜开始用餐时,才整理了一下衣衫,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厚着脸皮凑了上去。
她走到那位看起来是首领、留着浓密蜷曲大胡子的胡商面前,行了个简单的礼,开门见山地提出请求:
“这位尊贵的客人,打扰了。小妇人想向您购买一壶您带来的葡萄酒,不知可否?”
那为首的胡商长着浓密的大胡子,一双湛蓝色的眼睛带着几分审视和好奇,上下打量着杜若,没有立刻回答。
杜若见他迟迟不语,以为他听不懂中原官话,心里一急,便开始用手比划起来,试图用动作表达“喝酒”、“买”、“葡萄”等意思。
她那略显笨拙又急切的模样,逗笑了那位胡商。
他忽然开口,声音洪亮,说的竟是字正腔圆、甚至带着点北方口音的标准官话:
“这位娘子,不必如此费力比划。我听得懂你们的话,也会说。”
杜若猝不及防,愣了一下,脸上瞬间飞起一抹尴尬的红晕,但很快便恢复镇定,重新挂上笑容,带着几分钦佩说道:
“原来客官官话说得如此之好,真是失敬了。那……不知可否卖一壶葡萄酒给小妇人?”
那胡商首领却没有立刻吩咐手下去取酒,反而做出了一个让杜若有些措手不及的举动。
他微微向前倾身,凑近杜若,像某种敏锐的动物一样,轻轻嗅了嗅她周围的空气。
杜若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有些莫名,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
那胡商嗅完之后,脸上露出一丝了然于胸的笑意,什么也没解释,又从容地坐了回去。
然后,他转过头,用杜若完全听不懂的语调快速而古怪的语言,对着旁边一个年轻的胡商说了句什么。
那年轻胡商脸上立刻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目光惊疑地在杜若身上扫视了一下,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但他还是立刻起身,快步走向后院存放货物的库房。
没过多久,他便捧着一个约莫一斤装用某种特殊软木塞封口的小陶坛回来了。
胡商首领接过小陶坛,手法娴熟地拔出软木塞。
顿时,一股更加浓郁、复杂、带着陈酿气息的葡萄果香和酒香弥漫开来,与杜若自酿的酒香截然不同,层次丰富得多。
他取过一个干净的酒杯,缓缓注入殷红如宝石、色泽深邃动人的酒液,然后递到杜若面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娘子,既然想买我的酒,不妨先尝尝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