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之下,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废墟之外,是两股力量的野蛮碰撞。
一边,是代表王权的王城戍卫军。
另一边,是代表相权的费仲府兵。
张奎的脸阴沉得能拧出水,他死死盯着那个骑在马上,用马鞭指着他手下鼻子的嚣张军官,那人正是他军中的死对头,费仲的远房表亲,吕雄!
握着剑柄的手,青筋根根坟起。
他知道,这是吕雄在借题发挥!
更是费仲在用吕雄这把脏刀,来试探王上的底线,顺便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撕烂他张奎的脸皮!
退,是无能!他张奎和整个王城戍卫军的脸面,今天就要被吕雄踩在脚下!
进,是鲁莽!他将背上一个“妨碍追捕逆党”的罪名,吕雄立刻就会像闻到血腥味的苍蝇一样,在朝堂上疯狂撕咬他!
进退两难!
就在这剑拔弩张,杀机一触即发的时刻。
一道苍老的身影,从废墟最深的黑暗中,缓缓走了出来。
姜尚步履蹒跚,佝偻着背,像一个随时会被夜风吹倒的普通老者。
“张奎将军。”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却像一柄无形的锥子,精准地刺破了现场的喧嚣,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
张奎回头,眉头紧锁。
吕雄见状,立刻找到了新的攻击点,嗤笑出声。
“哟,这不是西岐来的阶下囚吗?一个老奴才,这里有你说话的份?滚回去!”
张奎没有呵斥,但他的眼神,同样充满了不耐与轻视。
姜尚却根本没看吕雄,那双浑浊的老眼,只是平静地看着张奎,一字一句。
“将军在此,奉的是王命。”
“他们在此,奉的是相令。”
“一为君,一为臣。孰轻孰重,将军心中自有明镜。”
此话一出,张奎眼神瞬间一凝!
吕雄的脸色也变了,这老东西,是在拿大王压相国!
姜尚仿佛没有看到他们的表情,继续慢条斯理。
“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相国,亦是大王的相国。”
“相国办的,终究也是大王的差事。”
他话锋一转,看向吕雄,那眼神让吕雄莫名感到一阵心悸。
“若是张奎将军今日强行阻拦,致使逃犯遁走,这个罪责,将军担不起,你吕雄,同样也担不起!”
吕雄被这句话噎得哑口无言。
姜尚这才重新看向张-奎,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表情。
“所以,不能拦。”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冰冷的锋锐。
“但,更不能让他们,就这么进去!”
张奎彻底被搞糊涂了,这老头到底想说什么?
姜尚向前走了两步,凑到张奎身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吐出了一个字。
“拖。”
张奎瞳孔猛缩。
姜尚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钻入他的耳朵。
“将军,您只需告诉他们,此地乃大王钦点禁区,没有手谕,擅入者死!这是规矩,是王法!谁也不能破!”
“但,您体谅相国办差辛劳,愿意为大王分忧,破例一次。”
“让他们,明日辰时,天光大亮之时,再来!”
“届时,您会亲自带人,陪同他们,将这片废墟,一寸土、一寸灰地,搜个底朝天!”
“搜不到人,是他们无能,与您无关。”
“若是搜到了……那便是您协助相国,寻获逆党,同样是大功一件!”
轰!
这番话,如同九天惊雷,在张奎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
高!
实在是高!
这套话术,简直滴水不漏,字字诛心!
第一,死死咬住“王命禁区”的底线,扞卫了王权和他自己的尊严!
第二,给出“明日再搜”的台阶,是“体谅”相国,卖了费仲一个人情,让吕雄无话可说,堵死了他所有借题发挥的可能!
第三,也是最狠的,“亲自陪同”,把搜查的主动权,死死抓回了自己手里!
这么一来,他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既打了吕雄的脸,又全了费仲的面子,更向大王展现了自己的忠诚与担当!
张奎看向姜尚的眼神,彻底变了。
这哪里是一个老奴!
这分明是一个能洞察人心,玩弄权术于股掌之间的顶级谋士!
他又看了一眼黑暗中,那个盘膝坐在火光旁,从始至终都未曾动过一下的西岐世子。
一股寒意,第一次从他心底深处升腾而起。
这座囚笼里关着的,根本不是待宰的羔羊。
是一头,已经张开獠牙的猛虎!
“好!”
张奎心中有了决断,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到对峙的前线。
他没有拔剑,只是将姜尚刚刚教他的话,用他那雷鸣般的威严声音,重新宣告了一遍!
“……此地乃王命禁区!没有大王手谕,任何人不得踏入!”
“但相国大人追捕逆党,乃为国事!我张奎,身为王城戍卫,亦有为君分忧之责!”
“明日辰时!我亲自带队,陪你们,一寸一寸地搜!”
“现在!”张奎的声音陡然拔高,杀气四溢!“立刻退出禁区百步之外!否则,按闯禁者论处,格杀勿论!”
最后八个字,如同八柄重锤,狠狠砸在吕雄和所有相府府兵的心口!
吕雄被这套连消带打的话术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根本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
对方把大王、相国、规矩、人情全都占了,他再纠缠下去,就是自取其辱!
他死死瞪了张奎一眼,又怨毒地看了一眼废墟深处,只能悻悻地一挥手。
“我们走!明天再来!”
一场滔天危机,就此化解。
王城戍卫军的士兵们,看着自家将军兵不血刃地逼退了不可一世的吕雄,一个个爆发出压抑的欢呼,看向张奎的眼神里,充满了崇敬。
只有张奎自己心里清楚。
今晚,他赢了面子。
但真正赢了的,是那个身处废墟之中的西岐世子。
是他,借了自己的刀,不动声色地,斩了吕雄递过来的致命暗箭!
张奎沉默了很久。
他缓缓走到篝火旁,对着那名叫做王二的年轻士兵,下达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命令。
“把我们剩下的肉干和干净的水,给世子送过去。”
王二和其他士兵都愣住了。
“将军……?”
张奎的脸,在火光下看不出表情。
“大王只是让我们看住他,没说要让他饿死。”
“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不应该被饿死。”
这是他作为一名武将,发自内心的认可。
很快,王二提着一袋肉干和一个装满清水的水囊,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走进了废墟。
他将东西,恭恭敬敬地放在了姬发的面前。
“世子,这是我们将军的一点心意。”
说完,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犹豫了一下,用一种近乎请教的口吻补充道。
“您说得对,我的戈,连接处确实有隐患。多谢世子指点。”
姬发睁开眼,对他点了点头。
“不客气。”
伯邑考看着眼前香气扑鼻的肉干和清水,又看了看父亲平静的脸,心中那股名为“权谋”的种子,再次破土,疯狂发芽。
原来,力量,不只是刀剑与杀戮。
一句话,一个眼神,一次恰到好处的帮助,同样可以成为最锋利的武器!
周纪更是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此刻看到食物,眼睛都绿了,恨不得立刻扑上去。
然而,就在伯邑考拿起一块肉干,准备递给姬发时,他的手,忽然僵住了。
不对。
袋子底部,有一个硬物。
他心中警铃大作,立刻看了一眼姬发,在得到父亲默许的眼神后,他将手伸进袋子深处,摸索了一下。
他掏出了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卷。
不是张奎送来的。
这东西,是有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悄悄塞进来的!
伯邑考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屏住呼吸,在摇曳的火光下,用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展开了那层油纸。
油纸里面,是一小块从囚衣上撕下来的残破布料。
布料上,没有字。
只有一个用早已干涸的,发黑的血迹,画出的扭曲符号。
一个狰狞的,散发着无尽怨毒和不祥气息的——
“鬼”字!
“无面”!
伯邑考的手剧烈一抖,那块布料险些掉进火里!
是那群神出鬼没,在朝歌掀起血雨腥风的神秘杀手!
他们,竟然用这种方式,联系上了父亲!
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是敌?
还是……友?
伯邑考猛地抬头,骇然地看向自己的父亲,却发现姬发的目光,正越过他,看向废墟更深处的一片断墙之后。
在那里,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影子,如鬼魅般,一闪而逝。
姬发看着那道影子消失的方向,嘴角,第一次在踏入这片废墟之后,缓缓上扬。
棋子,都到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