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雁谷失利的消息,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耶律休哥大营中激起了千层浪。将领们之前的骄狂与焦躁被一股难以言喻的惊疑所取代,营中弥漫着一种低气压,连巡营士卒的脚步都显得沉重了几分。耶律斜轸,那可是于越麾下智勇双全的名将,率领的更是万人精锐,竟被宋军一支小股部队袭扰得损兵折将,仓皇败退?那杨延昭,莫非真有鬼神不测之计?
中军大帐内,气氛更是凝重得几乎凝固。耶律休哥背对着众将,面向悬挂的地图,久久不语。那挺拔如山岳的背影,此刻却透出一股极力压抑的怒意与凛冽的杀机。断魂坡折了萧挞览,落雁谷又让耶律斜轸吃了大亏,接连在两翼的较量中受挫,这对他耶律休哥的威望,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于越……”一名资历较老的将领硬着头皮开口,“遂城久攻不下,士卒疲敝,如今斜轸将军又……是否暂缓攻势,从长计议?”
耶律休哥缓缓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仿佛有风暴在酝酿。他没有回答那名将领的话,而是目光扫过帐内众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们,怕了?”
众将心中一凛,纷纷垂首:“末将不敢!”
“区区小挫,何足挂齿?”耶律休哥走到沙盘前,手指重重地点在遂城的位置,“杨延昭之所以能屡屡得手,无非是凭借两点:其一,洞悉我军动向,其麾下必有极其精锐的探事组织;其二,倚仗那不知名的火器之利,乱我军心,伤我士卒。”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然,战场决胜,归根结底,在于实力,在于大势!我大军数倍于敌,控弦之士十万,岂能因一时之挫,便畏缩不前?杨延昭看破我伏兵之计,确实了得。但他也犯了一个错误——他将最精锐的力量,用在了落雁谷!”
众将闻言,皆露出思索之色。
耶律休哥继续道:“他为了击退斜轸,动用了那支装备火器的精锐小股部队。这意味着,在淤口寨,甚至是在遂城,他这种威力巨大的火器,数量必然有限!否则,他早已在遂城头尽情挥霍,岂会容我军攻上城墙?”
这个推断,合情合理。众将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而且,”耶律休哥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他杨延昭可以赌,赌我能忍到几时,赌南朝援军何时能到。但我耶律休哥,赌不起!大辽皇帝在看着我们,三军将士在看着我们!若就此退去,我大辽军威何存?南朝气焰必将更加嚣张!”
他猛地一拍桌案,声如雷霆:“传令!今日起,停止对遂城四面围攻!集中所有石炮、弓弩,给我猛轰南城缺口!调‘铁林军’上前,由本帅亲临阵前督战!日落之前,不惜一切代价,必须拿下遂城!”
耶律休哥做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甚至有些疯狂的决定。他不再分散兵力,也不再玩弄计谋,而是要凭借绝对的实力,以泰山压顶之势,从遂城最薄弱的一点,强行突入!他要以最惨烈、最直接的方式,碾碎杨延昭的防线,也碾碎所有质疑和动摇!
“铁林军”是他麾下最核心的重甲步兵,装备精良,悍勇无比,堪称攻坚利刃。他亲自督战,更是表明了一种不成功便成仁的态度。
“至于淤口寨……”耶律休哥眼中寒光一闪,“命令斜轸,收拢败兵,不必回营,就地在落雁谷以东十里下寨,做出监视姿态即可。杨延昭若敢出寨来救,斜轸可相机截击;若他不救……待我破了遂城,下一个,就轮到他淤口寨!”
命令既下,整个辽军大营如同一个庞大的战争机器,开始以一种更加狂暴的节奏运转起来。所有的投石机都被调往南城方向,巨大的石块如同冰雹般,持续不断地砸向那段已经残破不堪的城墙和缺口。箭楼被推上前沿,无数的箭矢遮蔽了天空,压制得城头守军几乎无法露头。
而最令人心悸的,是那支开始在南城外集结的“铁林军”。他们身披厚重的铁甲,手持巨斧重锤,如同移动的钢铁堡垒,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肃杀之气,冲天而起。
……
耶律休哥的战略调整,第一时间被“锐眼司”和城头守军察觉,快马报至淤口寨。
“耶律休哥这是要拼命了!”杨延嗣看着情报,倒吸一口凉气,“铁林军都调上来了,他还亲自督战!”
焦赞脸色也无比凝重:“宣抚,遂城南城缺口经连日轰击,恐难久守。铁林军乃辽军绝对精锐,一旦被其突入城内,遂城……危矣!”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杨延昭身上。是继续固守淤口寨,坐视遂城可能陷落?还是立刻出兵救援,与耶律休哥主力在遂城下决战?
这是一个无比艰难的抉择。出兵,则可能正中耶律休哥下怀,在野外与辽军主力及耶律斜轸残部两面夹击;不出兵,若遂城有失,淤口寨和黑风峪将陷入孤立,整个防线可能崩溃。
杨延昭站在沙盘前,目光死死盯着遂城的位置,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能想象到此刻遂城承受的压力,能听到那巨石砸落、箭矢呼啸、以及即将到来的重甲步兵踏碎一切的轰鸣。守城的将士,正在用生命为他争取时间。
他闭上眼,脑海中飞速闪过北疆的整个战略态势,闪过耶律休哥的性格,闪过自己手中所有的筹码。
良久,他猛地睁开双眼,眼中已是一片决然的清明。
“我们不能去遂城。”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坚定,“耶律休哥巴不得我们离开堡垒。他亲临阵前,铁林军压上,这是摆开了决战的架势。我们此时去,便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可是六哥!遂城若破,我们……”杨延嗣急道。
“遂城不会破!”杨延昭打断了他,语气斩钉截铁,“至少,不会在今日破!”
他走到舆图前,手指猛地指向耶律休哥大营的位置,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赌博的疯狂光芒:“耶律休哥犯了一个错误!他为了强攻遂城,将主力尤其是精锐的铁林军,全部集中到了南城!他的大营……必然空虚!”
帐内众人闻言,皆是一震!一个大胆得令人窒息的念头,浮现在每个人心中。
杨延昭的目光扫过杨延嗣和焦赞,语速极快地下达命令:“耶律休哥料定我必救遂城,或在野外与我决战,或等我军心溃散。我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七郎!你立刻集结所有骑兵,一人双马,携带引火之物和剩余的一半震天雷!”
“焦赞!你的跳荡营,以及寨内所有能机动的步卒,全部轻装简从,携带强弩和剩余所有震天雷,随我出发!”
“命令黑风峪三哥,留下必要守军,其余部队,立刻出峪,向耶律休哥大营侧后迂回,做出截断其归路的姿态!”
“命令遂城守将,务必再坚守一日!告诉他,援军……已至!”
这一连串的命令,如同惊雷般在帐内炸响。所有人都明白了杨延昭的意图——他不去救遂城,而是要直捣黄龙,趁耶律休哥主力尽出、大营空虚之际,端掉他的老巢!
这是真正的釜底抽薪!这是超越了所有常规战术的惊天豪赌!
一旦成功,耶律休哥主力将失去补给、指挥中枢和退路,军心必然崩溃,遂城之围自解。可一旦失败,或者未能及时攻破辽军大营,而遂城又在这期间陷落,那么出击的这支宋军精锐,将陷入耶律休哥回师主力和可能存在的营内守军的内外夹击之中,有全军覆没之危!
“六哥……这,太险了!”杨延嗣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在颤抖。
“险?”杨延昭看着他,目光灼灼,“七郎,耶律休哥以为他够狠,敢压上铁林军拼命。我就要让他看看,什么叫置之死地而后生!狭路相逢,勇者胜!更何况,我们还有速度,还有他意想不到的突袭!”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传遍大帐:“此战,关乎北疆存亡,关乎万千将士性命,更关乎我大宋国运!诸君,可愿随我,行此奇险,立此不世之功?”
短暂的沉寂之后——
“末将愿往!”焦赞第一个抱拳怒吼,眼中战火燃烧。
“七郎愿往!六哥指哪,我打哪!”杨延嗣也被这豪情感染,热血沸腾。
“愿随宣抚,死战到底!”帐内所有将领齐声应诺,声震屋瓦。
“好!”杨延昭拔出佩剑,剑锋直指耶律休哥大营的方向,“全军集结,即刻出发!目标——耶律休哥大营!”
淤口寨的闸门缓缓打开,精锐尽出的宋军,如同离弦之箭,绕开遂城方向,沿着隐秘小路,以一种决绝的姿态,扑向了他们认为的,这场战役真正的心脏——耶律休哥那座看似稳固,实则因主力尽出而变得脆弱的大营。
而在遂城,惨烈到极点的攻防战已经展开。铁林军迈着沉重的步伐,如同钢铁洪流,涌向了那道残破的缺口。耶律休哥立马于阵后,目光冷冽,志在必得。
他并不知道,他认定的那个谨慎持重的对手杨延昭,已经押上了所有的筹码,进行了一场远超他想象的军事冒险。将帅之间的意志与智谋,在这北疆的血色黄昏下,碰撞出了最耀眼也最危险的火花。
历史的走向,在这一刻,彻底偏离了原有的轨迹,奔向了一个未知而壮烈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