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初霁,汴京城的清晨笼罩在一层薄金般的曦光中。崔府中门大开,数十名身着崭新号服的健仆抬着朱漆描金的礼箱,鱼贯而出。箱笼沉重,覆盖着大红绸缎,箱角皆缀有象征“崔”字的玄色纹饰。队伍前首,崔?并未乘坐官轿,而是亲自骑着一匹神骏的白色骏马,身着御赐的紫色常服,腰悬银鱼袋,面容清癯更胜往日,眉宇间却比平日多了几分郑重与难以掩饰的倦色——为撰写那封关乎终身的婚书,他确在书房独坐了一夜,反复推敲,直至东方既白。周同与卢俊峰两名心腹家将,一左一右,护卫在侧,神情肃穆。
队伍穿街过巷,虽未鸣锣开道,但那显赫的仪仗、沉甸甸的聘礼,以及端坐马上的那位如今圣眷正隆、权知开封府的年轻重臣,依旧引得沿途百姓纷纷驻足侧目,窃窃私语。
御史中丞沈中棠的府邸,位于城南清静的积英巷。闻得门子通传,沈府中门亦是大开,但气氛却透着几分凝重。沈中棠身着深绯官袍,已站在前院厅堂的阶前相迎。他年近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髯梳理得一丝不苟,眉宇间惯有的御史风宪的严正之气今日却掺杂了些许复杂的情绪。望着眼前这位器宇轩昂、已非昔日邕州那个七品小官的年轻人,他心中百感交集。当初他极力反对这桩婚事,一是嫌崔?门第尚浅,二是恶其与范文正,欧阳修等“躁进”之辈过往甚密,恐非良配。可如今,短短时日,此子竟已官至三品,简在帝心,权柄赫赫,便是自己这御史中丞,论起圣眷与实权,只怕也要逊色几分。为了爱女文漪的终身幸福,他不得不压下心中固有的成见,重新审视这桩他曾经不屑一顾的姻缘。
“下官崔?,拜见沈世伯。”崔?翻身下马,趋步上前,执礼甚恭,行的却是子侄辈的礼数,而非官场揖让。
沈中棠微微颔首,虚扶一下,语气平淡却不失礼数:“崔府尹客气了,请厅内叙话。”目光扫过院中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聘礼队伍,心中又是一动,暗叹此子手笔不小,更显其诚意。
宾主落座,侍者奉上香茗。寒暄数语后,崔?自袖中取出一只紫檀木长匣,双手奉上,神色庄重:“世伯,此乃晚辈一点微末心意,并晚辈亲笔所书婚书一封,恳请世伯过目。晚辈对文漪小姐之心,天地可鉴,尽书于此。望世伯成全。”
沈中棠接过木匣,入手沉实。他先未开启,只命管家将礼单接过,略一扫视,见上面所列之物,皆是古玩字画、绸缎珠宝、田庄地契,价值不菲,且搭配得宜,既显豪奢,又不失文雅,显然是用了极大的心思。他心中满意了三分,这才缓缓打开木匣。
匣内铺着明黄软缎,其上端正摆放着一卷用上好白玉为轴、冰绡为面的卷轴。展开卷轴,一股清雅的墨香扑面而来。字是端正严谨的台阁体,却于规矩中透着一股掩不住的筋骨与锋芒,正是崔?的笔迹。沈中棠凝神细读:
“闻喜县开国男、食邑三百户、赐紫金鱼袋、天章阁直学士、权知开封府事、兼判户部事崔?,谨以诚愫,敢告于尊御史中丞沈公阁下:
盖闻《关雎》起化,君子偕老之诗;《雁帛》传徽,良人好逑之咏。窃惟阁下阀阅清华,圭璋特达,世传忠鲠,门着礼法。令嫒文漪小姐,禀灵淑德,含章贞顺,弱质柳姿,禀蕙心于兰室;清词玉润,韫锦绣于璇闺。?一介寒微,材同樗栎,昔在邕壖,偶仰清辉,如月临秋水,映照心曲,魂梦系之,未尝一日敢忘。
自惭形秽,常恐非匹。然慕兹窈窕,匪朝伊夕。忆昔南荒瘴雨,幸接芳尘;每念北阙星光,弥增渴仰。叹川路之悠长,惧良缘之蹉跎。幸蒙天眷,俾效微劳于京邑;敢竭弩骀,冀通悃愫于高门。
伏望阁下,俯察鄙诚,鉴此丹忱。倘蒙金诺,许缔丝萝,则?当竭股肱之力,上酬君恩,下抚黎庶;内则勖之以敬,琴瑟在御,必以令嫒之喜愠为节;外则惕厉以行,夙夜在公,不敢坠阁下清直之门风。誓毕此生,相敬如宾,白首不渝。天地鬼神,实共鉴之。
谨遣拙仆,敬呈不腆之仪,聊申委禽之敬。临楮惶悚,伏惟钧鉴。
?再拜顿首。”
沈中棠一字一句读来,初时面色尚淡,越读神色越是凝重。这封婚书,措辞典雅,情深意切,既恪守礼法,极尽尊崇女方门第之意,又于字里行间透露出对文漪的倾慕之深、结合之诚。尤其“内则勖之以敬,不敢坠阁下清直之门风”数语,更是说到了他这御史清流的心坎上。更难得的是,通篇不见丝毫少年得志的骄矜之气,反是谦冲自牧,情真意切。他扪心自问,若易地而处,自己也未必能写出如此既合礼制、又动人心魄的婚书。此子,确是有心了。
他缓缓卷起婚书,放入匣中,沉吟良久,方才抬眼看向崔?,目光中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温和:“贤侄,有心了。文漪能得你如此看重,是她的福分。这门亲事……老夫,允了。”
后院绣楼之上,沈文漪早已坐立难安。她穿着一身浅碧色的家常襦裙,未施粉黛,却更显清丽脱俗。自清晨起,前院的动静便隐隐传来,她的心也随着那喧闹声起起伏伏。贴身丫鬟碧荷几次借故往前头打探消息,回来时脸上都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小姐,小姐!崔大人来了!带了好多人,抬着好多好多箱子!那阵仗,怕是半条街都堵了呢!”碧荷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双眼放光。
沈文漪强作镇定,指尖却不由自主地绞紧了手中的帕子,轻声问道:“可知,他带了什么来?”
“哎呀,那可多了!奴婢远远瞧着,光是装绸缎的箱子就有十几抬,还有好多看着就贵重的木匣子……”碧荷掰着手指头数着,忽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对了,小姐,奴婢听前头伺候茶水的杏儿说,崔大人还亲手呈上了一封婚书给老爷呢!说是……是他昨夜亲手写的!”
“婚书?”沈文漪的心猛地一跳,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急切的光芒,“那婚书现在何处?”
碧荷掩嘴笑道:“在老爷手里拿着呢!奴婢可不敢凑到跟前去瞧。”
沈文漪闻言,黛眉微蹙,罕见的露出一丝小女儿的娇态,拉住碧荷的衣袖,软语央求道:“好碧荷,我的好妹妹,你就再帮我去一趟,想法子把婚书拿来给我瞧瞧,就看一眼,立刻便还回去,可好?”
碧荷见她这般情态,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怜惜,终是抵不过自家小姐的软语相求,跺了跺脚:“罢罢罢!奴婢这就去试试,若是被老爷责骂,小姐可得护着我!”说罢,转身又像只灵巧的燕子般溜了出去。
沈文漪在房中焦灼地等待着,时间仿佛过得格外漫长。她走到窗前,望着院中那株覆着残雪的老梅,心思却早已飞到了前厅。他会在婚书上写些什么?是否还记得当年茶楼的初见?是否也如她这般,将那份情意深深藏在心底?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碧荷去而复返,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卷冰绡卷轴,脸上带着成功后的得意与紧张:“小姐,快看!奴婢可是趁老爷和崔大人说话,才悄悄‘借’出来的,可得快些!”
沈文漪连忙接过,指尖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她走到窗边明亮处,深吸一口气,缓缓展开卷轴。那熟悉的、挺拔中带着风骨的字体映入眼帘,每一个字,都像敲打在她的心坎上。
“……弱质柳姿,禀蕙心于兰室;清词玉润,韫锦绣于璇闺……” 看到他对自己的赞誉,她脸颊微微发热。
“……昔在邕壖,偶仰清辉,如月临秋水,映照心曲,魂梦系之,未尝一日敢忘……” 读到此处,她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清冷月夜,青年官员沉稳而关切的眼神,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
“……誓毕此生,相敬如宾,白首不渝。天地鬼神,实共鉴之。” 这郑重的誓言,如同最温暖的泉水,瞬间淹没了她的心房。
她看着看着,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顺着光洁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窗棂上,晕开小小的水渍。可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形成一个带着泪花的、无比甜美而满足的笑容。又哭又笑,情难自已。
“小姐……”碧荷在一旁看着,又是心疼又是欣慰,连忙递上干净的帕子。
沈文漪接过帕子,轻轻拭去泪痕,将婚书紧紧抱在胸前,仿佛拥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窗外,阳光破云而出,金辉洒满雪后庭院,也照亮了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对未来充满无限憧憬的光芒。
至此,崔、沈两家的姻缘,便在这冬雪初融的清晨,由这一纸情深意重的婚书,正式缔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