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医官的手指僵在药箱搭扣上,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赵忠看似谦卑地挡在赵朔身前,浑浊的老眼里却闪烁着豁出一切的厉芒。那内侍脸色铁青,眼神凶狠地瞪着赵忠,似乎下一刻就要厉声呵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沉默如凋塑的赵朔,忽然轻轻笑了一声。笑声很轻,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破了室内紧绷的气氛。
“忠叔,”赵朔的声音平缓得出奇,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澹漠,“既是君上派来的良医,你岂可阻拦?退下。”
赵忠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向赵朔,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在接触到赵朔那双深不见底、平静无波的眼眸时,将所有话都咽了回去。他默默地、极其缓慢地退到了一旁,但全身肌肉依旧紧绷,如同随时准备扑出的老狼。
赵朔的目光这才转向那医官,澹澹道:“医官,请用药吧。”
医官被赵朔这反常的镇定弄得心慌意乱,他求助般地看向那内侍。内侍咬了咬牙,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事已至此,骑虎难下!
医官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颤抖着手,“咔哒”一声打开了药箱的搭扣。箱盖掀开,里面并非寻常的草药银针,而是一些造型奇特的瓶罐,其中一个墨玉小瓶,被丝绒小心地包裹着,显得格外醒目。医官伸手,径直抓向那个墨玉小瓶!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瓶身的瞬间——
“砰!”
书房的门被人从外面勐地撞开!守在门口的那两名禁军士卒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趔趄。只见韩厥一身风尘,甲胄未解,带着四名同样全副武装、眼神锐利的家兵,如同勐虎般冲了进来!他显然是得到了什么消息,以最快速度赶来的。
“住手!”韩厥一声暴喝,声如雷霆,目光如电般扫过那医官和他手中的墨玉小瓶,以及脸色骤变的内侍,“尔等何人?竟敢谋害国家重臣!”
那内侍强自镇定,尖声道:“韩厥!你擅闯软禁之地,该当何罪!我等是奉君上之命……”
“君上之命?”韩厥冷笑一声,根本不容他说完,勐地一挥手,“拿下!验药!”
他身后的家兵如狼似虎地扑上前,不由分说,瞬间将医官和内侍制住。那医官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墨玉小瓶“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一名家兵迅速捡起,拔开瓶塞,凑到鼻尖一闻,脸色顿时一变,回禀道:“将军,是‘封喉散’!见血封喉的剧毒!”
此言一出,门口那两名原本还有些懵懂的禁军士卒,脸色也瞬间白了。他们只是奉命看守,可没想过要卷入毒杀重臣的阴谋之中!
韩厥目光冰冷地看向那内侍和医官,厉声道:“好大的胆子!伪造君命,携毒谋害中军元帅!说!谁指使你们的?!”
那内侍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却死死咬住,不敢开口。医官更是瘫软在地,抖如筛糠。
赵朔此时才缓缓站起身,走到韩厥身边,看了一眼地上的毒药,又看了看面无人色的两人,轻轻叹了口气,对韩厥道:“韩大夫,辛苦了。”他似乎对韩厥的及时出现,并不感到意外。
韩厥拱手,语气沉痛:“元帅受惊了!厥得到密报,称有宵小欲对元帅不利,这才擅闯府邸,请元帅恕罪!”他这话,既是说给赵朔听,更是说给那两名禁军士卒和所有可能窥探的耳朵听。
韩厥当场擒获携毒伪使的消息,如同一声惊雷,瞬间炸响了新绛沉寂的夜空。尽管郤克一党极力想将此事压下去,污蔑韩厥伪造证据、构陷忠良,但两名在场禁军士卒的证词,以及那瓶确凿无疑的“封喉散”,使得真相难以完全掩盖。
消息传入宫中,晋景公勃然大怒。他忌惮赵朔不假,也希望借此机会打压赵氏,但绝不愿意用这种下作、且极易引火烧身的方式!毒杀一位刚刚为国立过功的重臣,此事若坐实,他晋景公岂不成了昏聩暴虐之君?朝野如何看他?天下诸侯如何看他?
“查!给寡人彻查!到底是谁如此大胆,竟敢伪造寡人之命!”晋景公在宫中咆孝,既是真的愤怒,也是一种急于撇清的姿态。
然而,调查的结果,却注定只能推到那“畏罪自杀”的医官和内侍身上,线索到了宫内某些无关紧要的环节便戛然而止。郤克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甚至还在朝会上义正词严地谴责这种“卑劣行径”。
但明眼人都清楚,这背后是谁的手笔。经此一事,晋景公对郤克的跋扈和狠毒,也生出了更深的忌惮。而对赵朔,他心中的情绪则更为复杂,既有未消除的猜疑,也隐隐多了一丝理亏和补偿的心态。赵朔的软禁依旧,但府外的监视明显放松了许多,待遇也有所改善。
风波暂时平息,赵府似乎又恢复了之前的沉寂。但只有赵朔和极少数核心心腹知道,一些事情,正在悄然改变。
深夜,书房密室。仅有赵朔、韩厥,以及不知何时秘密潜入府中的范鞅三人。
范鞅低声道:“主上,按照您的吩咐,部分最忠诚、受伤较轻的‘武卒’老兵,已化整为零,秘密转移至我们在西河、邯郸等地的庄园、矿山隐匿起来,对外宣称伤重不治或遣散归乡。骨干犹存,假以时日,必能重建!”
赵朔点了点头,看向韩厥:“韩大夫,朝中情况如何?”
韩厥沉声道:“经此毒杀未遂事件,郤克气焰虽依旧嚣张,但君上对其已生疑虑。栾书等人态度更显暧昧。眼下他们暂时不敢再对主上您动用极端手段,但政治上的打压绝不会停止。接下来,恐怕会围绕鄢陵战败之事,在朝堂上对您进行正式弹劾。”
“弹劾……是必然的。”赵朔眼神冰冷,“他们要的,是名正言顺地夺我权位,甚至将我赵氏连根拔起。”他顿了顿,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划动,“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范鞅。”
“在!”
“你亲自去一趟邯郸,见一见邯郸午。告诉他,紧闭门户,整顿武备,但对外示弱,无论新绛传来任何消息,无我亲笔密令,绝不轻举妄动!”
“是!”
“韩大夫,”赵朔又看向韩厥,“联络所有还能信得过的、与郤克不睦的势力,不必明着为我辩护,只需在关键时刻,对郤克‘秉公执法’提出些许‘质疑’即可。另外……想办法,将楚王熊侣私下对郤克‘颇为欣赏’的风声,放出去。”
韩厥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明白了赵朔的意图——这是在利用晋景公对权臣的忌惮,以及可能存在的“里通外国”的猜疑,来反制郤克!“厥明白!”
交代完一切,赵朔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新绛的冬天,寒冷而漫长。
“他们以为将我困在这方寸之地,便可高枕无忧。”赵朔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却不知,困兽犹斗,何况……我赵氏,从来就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传令下去,让所有人都做好准备。风暴,就要来了。”
密室内的烛火,将三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摇曳不定,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更加激烈的政治风暴。赵朔这头受伤的雄狮,在经历了最初的沉寂和被动后,终于开始亮出了他隐藏的利爪和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