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州城的重建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四海商行的护卫队初具规模，每日在城外操练的呼喝声成了新的背景音。白芷医塾里的病人依旧不少，尤其是那些从北方逃难来的流民，带来的疑似变异病症让她忧心忡忡，整日埋首药方和医案之中。
狗娃在这些日子里，像一株得到雨水滋养的幼苗，悄然拔节。他不再是那个只会躲在白芷身后、眼神怯懦的小乞丐。个子蹿高了些，脸颊也有了点肉，虽然依旧瘦削，但脊梁挺得笔直。他白天在学堂里跟着老秀才识字念书，异常刻苦，晚上就回到医塾，帮着捣药、分拣药材、照看病情较轻的病人。白芷施针时，他就在一旁静静看着，眼睛一眨不眨，手里还下意识地模仿着捻针的动作。
他还跟着龙土司派来的武士教官，学些强身健体的基本功。蹲马步，练拳脚，虽然力气小，但一招一式学得极其认真，汗水浸湿了粗布衫也从不喊累。他似乎明白，在这乱世，想要活下去，想要保护想保护的人，知识和力气一样都不能少。
这天傍晚，医塾里的病人暂时安顿好了，熬药的罐子咕嘟咕嘟响着，空气中弥漫着苦涩而熟悉的药香。白芷正对着油灯，仔细比对两例症状相似的流民脉案，试图找出那细微的差异。狗娃轻手轻脚地走过来，递上一杯温水。
白芷接过水，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这才注意到狗娃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温习功课或练习拳脚，而是站在一旁，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嘴唇抿得紧紧的，似乎有话要说。
“怎么了，狗娃？”白芷放下水杯，温和地问。
狗娃抬起头，眼神亮晶晶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认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先生……我，我想跟您学医。学真正的医术，像您一样，治病救人。”
白芷微微一怔。她看着狗娃。这孩子跟在她身边这么久，勤快懂事，她早已把他当作亲人，也零零碎碎教过他不少草药知识和护理手法，但从未正式提及收徒传授更深奥的医术。一来觉得他年纪尚小，二来……她自己的心境，也曾在漫长的颠沛流离中封闭许久。
狗娃见白芷没有立刻回答，眼神黯淡了一下，但马上又急切地补充道：“我知道我笨，认字慢，力气也小……但我会拼命学的！我可以帮您熬更晚的药，记更多的脉案！我看到那些流民……还有以前蓉州城生病的人……我就想，要是能多帮一点，就好了。”他的声音里带着恳切，甚至有一丝哽咽。
白芷看着他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自己跪在师傅面前，恳求他收留传授医术时的样子。世道艰难，瘟疫和战乱如同野草，烧不尽，吹又生。她一个人，纵然医术再精，又能救得了几人？或许，真正的希望，在于将这把救人的火种，传递下去。
她沉默了片刻，目光从狗娃脸上，移向窗外渐沉的暮色，又落回案头那厚厚的医案和摇曳的灯焰上。良久，她轻轻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极淡却真实的欣慰笑容。
她朝狗娃招招手，示意他靠近些。然后，她从随身携带、视若珍宝的药箱最底层，取出一个用蓝布包裹、边角已经磨损的方正物件。她小心翼翼地打开蓝布，里面是几本纸张泛黄、字迹工整的手抄书册，封面没有名字，却透着一股岁月的沉淀感。
“这是我师傅传给我的，”白芷的声音很轻，带着回忆的温度，“里面记载了他毕生行医的心得，还有一些疑难杂症的案例和方子。我自己……也添补了一些这些年的见闻和体会。”
她将最上面一本薄薄的册子递给狗娃，封面上用娟秀的字迹写着《百草初识图鉴》。“识字、辨药是根基。从明天起，我教你认这些草药，不只是认形状，还要懂它们的性子，相生相克之理。医道漫长，急不得，但每一步，都要走得扎实。”
狗娃双手微微颤抖地接过那本册子，像接过一件无比珍贵的圣物。他紧紧将册子抱在胸前，眼圈瞬间红了，用力地点着头，喉咙哽咽着，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有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泛黄的纸页上。
油灯的光芒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投在墙上，医塾里草药的苦涩气息中，仿佛注入了一缕名为“传承”的微弱却坚韧的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