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慢慢往西斜去,活死人医馆的青瓦檐下,往日里挤得满满当当、水泄不通的长凳,这会儿空了一大半。
苏晚静静地站在门槛里面,看着最后一个老妇紧攥着药单,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把纸揉成一团,塞进袖子里,转身离开了。医馆木牌上写着 “今日义诊” 的红绸,被风猛地卷起一角,“啪” 地拍在门框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就好像在为这冷清的场面叹息。
“苏大夫,王婶子家的小儿子烧得直说胡话,她刚才在街角打听了半天,最后还是没敢进来。” 药童小福双手捧着药杵,从后堂急匆匆地走出来,声音里满是焦急。“我听隔壁米铺的张伯说…… 说太医院刘医正昨天在茶楼里到处宣扬,说太子的病是‘天时自愈’,跟您开的药压根儿没关系。”
苏晚听了,手指在门框上轻轻敲了一下。
她清楚地记得,三天前给太子诊脉的时候,那孩子的舌苔还透着青灰色呢,可现在已经能绕着庭院走上半柱香的时间了。太医院那些人要是真有能耐,怎么会等到她治到第三天,才跳出来说这些风凉话?
“影十四。” 她突然开口。
只见一个身着青布短打的身影,“唰” 地从街角的柳树后面闪了出来,他腰间佩戴的玉佩相互碰撞,发出一连串细碎的声响。那可是顾昭给暗卫们的信物。
影十四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柳尚书家的嫡女柳婉儿,昨天跑到城西的贫民窟,撒了二十两银子,指使几个经常来医馆的妇人,到处说您‘用邪术迷惑众人’。今天早上,西市茶棚的说书先生,更是信口胡诌,说您给太子治病的药里,偷偷掺了‘断子绝孙散’。”
苏晚微微垂眸,看着自己袖口上沾染的药渍。
她心里明白,上个月柳婉儿的兄长科举舞弊,被她毫不留情地揭穿,在宴会上丢尽了脸面。如今柳婉儿怕是想借着这一波谣言,彻底把她的名声踩得粉碎。
“去把近三个月的诊疗记录拿过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身走进医馆。脚步带起一阵风,吹得案头那本《伤寒杂病论》的书页 “哗哗” 地快速翻动。“再让小福到街上去喊,明天辰时,就在医馆门口挂一块病例木牌,所有被我治过的病人,都能过来为我作证。”
第二日辰时三刻,医馆门前的槐树下,立起了一块半人多高的木牌。
苏晚亲手用墨笔在上面写满了名字和病例:“城西豆腐坊的周大娘,中风偏瘫了三个月,经过针药并用的治疗,七天就能扶着墙走路;东市布庄的孙掌柜,金疮感染发起了高热,经过清创敷药,三天后就退了热;南巷的李猎户,被熊爪子抓裂了肚腹,缝了十四针,一个多月就结了痂……”
百姓们从四面八方纷纷围了过来,有人踮起脚尖,努力念出木牌上自己母亲的名字;有人轻轻摸着木牌上的字迹,眼眶渐渐红了起来。
“我是周大娘的儿子!” 一个穿着粗布短衫的汉子,用力挤到了最前面,他的脖颈上还挂着孝带。他母亲上个月刚刚过了七十大寿呢。“我娘中风的时候,太医院的大夫都说‘准备后事’了,是苏大夫在床头守了整整三个晚上,扎针的时候,手稳得一点都没抖过!”
“我家闺女被马踩断了腿,苏大夫用竹板给固定住,还说‘能长好’,现在都能跑着去打枣了!” 卖菜的张婶高高举起一个青里透红的枣子,眼眶微微发颤,“要是骗子,能治得这么准吗?”
围观的人群开始热闹起来,有几个昨天还在说风凉话的妇人,这会儿也悄悄地朝着医馆这边挪动脚步。
“好一出苦肉计啊。”
一个清脆的嗓音,就像碎冰猛地砸进了热汤里,打破了这热烈的气氛。
柳婉儿身着月白色的缎面裙,在四个丫鬟的簇拥下,缓缓穿过人群。她腕上戴着的翡翠镯子相互碰撞,发出泠泠的声响。“这些人,恐怕都是你花银子雇来的吧?”
她停在苏晚面前,鼻尖几乎要碰到苏晚那沾着药渍的衣襟,挑衅地说道:“苏大夫不是号称‘活死人’吗?不如当场给一个病人治病,再把太医院的刘医正喊过来验看。要是你真有这个本事,我柳婉儿就当众给你磕三个响头。”
苏晚缓缓抬起眼。
柳婉儿鬓边插着的珍珠簪子,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冷冷的光,和那天她掀起车帘时,指尖涂抹的丹蔻颜色一模一样,透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
“好啊。” 苏晚的声音,就像浸泡在药罐里的银针,清冷之中带着锐利的锋芒,“在场的百姓随便挑一个,你去指定太医,我来诊病开药方。”
人群中立刻有人高高举起手:“我!我家小子前天被驴踢了,到现在肚子还疼呢!”
“不。” 柳婉儿扫了一眼那个汉子,指尖轻轻点向人群最后面的一个灰衣老妇,“就她。”
老妇被点到名,吓得往后退了半步,袖口不小心掉出一个药包。苏晚眼神好,一眼就瞧见包纸上印着太医院的朱红色印章。
“老人家,您哪里不舒服呀?” 苏晚往前迈了半步,声音不自觉地放温柔了。
老妇紧紧攥着药包的手不停地颤抖着:“我…… 我喘不上气,夜里咳得根本睡不着觉。”
苏晚伸出手,搭在老妇的手腕上,指腹下感受到的脉象,乱得就像一团麻。
她又轻轻翻开老妇的眼皮,看到眼白泛着青黄色,再仔细查看舌苔,只见舌苔中心厚腻,边缘却泛红。
“您这是肺虚夹湿,同时还有肝火旺的症状。” 苏晚转身对着柳婉儿微微一笑,“太医院的刘医正昨天给您开的是不是二陈汤加黄芪呀?喝了三天,是不是夜里咳嗽得更厉害了?”
老妇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您…… 您怎么知道的?”
“因为二陈汤是用来燥痰的,黄芪是补气的,可您这种症候属于虚不受补。” 苏晚一边说着,一边从药柜里取出枇杷叶、桑白皮、地骨皮,“换成这几味药,能润肺清热,喝上三天,咳嗽就能减轻一大半。”
“让刘医正来验!” 柳婉儿拔高了声音,可语气里却忍不住带上了一丝颤抖。
刘医正不知什么时候,从人群中挤到了前面。他穿着一身玄色的官服,胡子翘得高高的,显得格外神气。
他捏着老妇的手腕,诊了大概半盏茶的时间,又仔细查看了苏晚开的药方,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十分难看:“脉…… 脉息确实是肺虚夹湿,这个方子…… 这个方子比本院开的更对症。”
围观的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
卖菜的张婶举着枣子大声喊道:“我就说苏大夫有神仙般的医术!” 周大娘的儿子用力拍着木牌:“这病例上写的,哪个不是我们亲眼所见的事实?”
柳婉儿的脸瞬间变得像刚刷过的墙一样白,她手上的翡翠镯子撞到木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突然伸手抓起木牌上的一张纸,“嘶啦” 一声,扯成了两半,恼羞成怒地喊道:“就算你会看病,也改变不了你出身低贱的事实!”
“柳姑娘。” 苏晚的声音一下子冷了下来,“刚才你可是说要当众磕头的。”
柳婉儿气得指甲几乎都要掐进掌心了。
她望着四周举着菜篮、攥着药包的百姓,又看看老妇捧着药包,正朝着苏晚鞠躬的背影,突然一甩袖子,转身就走:“走!”
“苏大夫!”
影十四的声音从街角传了过来。
他手里捏着一个用明黄色缎子包着的信笺,看到苏晚望过来,立刻单膝跪地:“太后娘娘的口谕,说请您即刻入宫。”
苏晚低下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
太后?
她上次见到太后,还是在给四公主治疗痘疹的时候,那时太后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今天突然召见,恐怕和太子的病,或者是刚刚发生的谣言脱不了关系。
她抬起头时,正好看到柳婉儿上马车前回头的那一眼。
那眼神就像淬了毒的针,看得人后背一阵发凉。
“苏大夫慢走!”
“等您回来再给我家小子看看腿呀!”
百姓们热情的声音,追随着她的脚步。
苏晚伸手摸了摸袖子里太后的信笺,只感觉指尖有些发烫。
从逃荒一路来到京城,从住的泥棚到如今的医馆,她见识过太多的恶意,可也看到过更多充满温暖和善意的目光。
柳婉儿的马车 “辘辘” 地驶过青石板路。
车帘里面,柳婉儿愤怒地捏碎了帕子上绣着的金线凤凰:“苏晚,你以为过了这一关就万事大吉了?” 她望着车窗外渐渐远去的医馆招牌,嘴角扯出一个阴鸷的笑容,“明天,就让你看看什么叫…… 墙倒众人推。”
宫门前的石狮子,在暮色中投射出长长的影子。
苏晚抬头望了望那朱红色的宫墙,提着药箱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一些。
慈宁宫的宫灯,这会儿应该已经亮起来了吧?
她深吸一口气,跟着前来引路的小太监,缓缓踏进了宫门的门槛。
而此刻的柳府内院,一盏琉璃灯被狠狠地摔在地上。
破碎的瓷片中间,躺着半封还没送出去的信,上面赫然盖着晋州藩王的私人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