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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迷 > 历史军事 > 神州明夷录 > 第117章 归驾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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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了那方仿佛与世隔绝的湖心草庐,乘着小艇返回楼船的短短路程,吴一波始终沉默着,背对着众人,目光投向烟波浩渺的云梦泽深处。

湖面的热风带着水汽,顽劣地拂动他红色锦袍的衣袂,他却恍若未觉,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

那萦绕在他眉宇间数月之久的沉郁与焦躁,似乎被湖心岛上那炷清冷奇香、那番玄奥卦辞、以及老者看透世情的目光悄然涤荡了几分。

直到双脚踏上坚实宽大的甲板,感受到楼船在脚下轻微的晃动,他才深深吸了一口这饱含水腥气的空气,再缓缓地、长长地吐出,那口积郁在胸中、几乎让他窒息的雄心与挫败交织的块垒,似乎也随着这口气被排遣了出去。

当他转过身时,眼神已恢复了平素的沉静,甚至比以往更添了几分历经波澜后的通透与淡然。

得失之心,成败之念,在这一刻,仿佛真的被那浩渺无垠的云梦湖水洗涤得轻了些,沉淀了下去。

楼船升起满帆,借着夏末的南风,破开万顷碧波,向岳州府方向踏浪而去。

船舱内,吴一波拒绝了诸葛明华即刻商议军务的请示,只吩咐了一句“一切待回长沙再议”,便将自己关在了舱室之中。

无人知晓这位枭雄在独处时,内心经历了怎样的惊涛骇浪与最终的和解。

抵达岸边后,一行人换乘马车,在数百名精锐亲卫的严密护卫下,车队辘辘而行,碾过官道的尘土,一路向南。

宽敞的马车内,以冰盆镇着暑气,名贵的龙涎香在错金银云鹤纹三足炉中袅袅盘旋,试图隔绝外间的炎热与尘世喧嚣。

吴一波摒弃了正襟危坐的姿态,有些懒散地靠坐在柔软的锦缎软垫上,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地透过摇曳的车窗纱帘,望着外面飞速掠过的、在烈日下显得有些萎靡的田野、稀疏的村落和起伏的黛色山峦,久久不语。

他的嫡长子,已兼任「湖南黜置使」的吴三折,安静地坐在对面,手中虽捧着一卷《孙子兵法》,眼神却更多地停留在父王身上。

他敏锐地察觉到父王今日的不同——少了几分迫人的锐气与挥斥方遒的豪情,多了几分沉静的思索,甚至有一丝他从未见过的、近乎疲惫的释然。

“三折,”吴一波忽然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沙哑,打破了车厢内长久的沉寂,“你自幼习文练武,也读了不少史书。你告诉为父,古往今来,有多少自诩雄才大略、意图经纬天地之主,他们睥睨天下,不可一世,最终却落得个什么下场?功败垂成,甚或身死国灭者,何其多也?”

吴三折微微一怔,放下手中书卷,心知父王此问绝非寻常考较。他略一沉吟,谨慎地挑选着例子回答:

“回父王,儿臣确实读过一些。如北秦世祖宣昭皇帝苻铁心,统一北方,投鞭断流,意气何等风发,却一败于淝水,帝国顷刻分崩离析;”

“又如魏武帝曹恒,一世枭雄,扫荡群雄,挟天子以令诸侯,终其一生,也未竟一统之业,留有‘神龟虽寿’之叹;”

“再如陈末帝,早年间英明神武,勤政爱民,俨然开创治世,晚年却困于中康之乱,竟至饿死洛阳囚帝丘,贻笑后世……”

吴一波静静地听着,眼神愈发悠远,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枚温润的古玉。

“是啊,人力有时而穷。天命?时运?谁也说不清。”他轻叹一声,“纵使是后世称颂的周文汉武,唐宗宋祖,哪一个不是顺应时势之浪潮而起?”

“他们或许文韬武略冠绝当代,或许英明神武令群雄俯首,但若逆了天时,缺了地利,失了人和,纵有擎天之志,盖世之勇,终究难免蹉跎,甚至抱憾终身。”

“更何况,谁都敌不过那最是无情、最是公平的时间……再辉煌的功业,再漫长的生命,在时间的长河面前,也不过是溅起的一朵浪花,转瞬即逝。”

他转过头,目光第一次真正聚焦在儿子年轻而充满朝气、尚未被太多权谋与风霜侵蚀的脸上,语重心长,字字句句仿佛都带着重量:

“我们这样的人,乘时势之风云而起,看似风光无限,手握重兵,割据一方,言出法随。但更要时刻警醒,当时势不济,风云变幻之际,若不懂得收敛锋芒,收纳起那不断膨胀、甚至可能焚毁自身的野心,便会被这滔天巨浪毫不留情地拍得粉身碎骨,连一丝痕迹都留不下。”

“进取、开拓,固然需要超凡的勇气和魄力;但有时,退守、忍耐、积蓄,乃至暂时的放弃,则需要更大的智慧、更坚韧的定力,以及更痛苦的抉择。为父以前或许太过执着于‘速成’,太想在这乱世中,刻下属于自己的、最深的印记了。”

吴三折认真聆听着,他能感受到父王话语中那份沉甸甸的、用挫折和“天意”换来的感悟,这与平日那个锐意北进、志在天下、仿佛永远充满能量的父王截然不同。

他心中震动,郑重地点头,声音清晰而坚定:“儿臣明白了。父王今日教诲,胜过读十年兵书史册。为君为帅者,当审时度势,知进知退,知雄守雌。不该逆势而为,强求那镜花水月。”

吴一波看着儿子眼中透出的理解与成熟,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欣慰的、放松的笑意,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不再多言,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

马车在官道上疾驰,卷起滚滚黄尘,不仅载着一位王者心态的深刻转变,也载着一个势力未来方向的重大抉择,驶向它的权力中心。

……

六天之后,风尘仆仆的一行人,终于抵达了吴政权的临时心脏——长沙城。

自吴一波在此假都之后,长沙城也开始了扩建,而今城墙高大,旌旗招展,守军肃然,展现着雄藩重镇的气象。

没有过多的休整,抵达长沙新建王府的次日,吴一波便传出紧急王令,召见目前身在长沙的所有核心幕僚、主要将领以及四川、云南、贵州、广西、广东、湖南六省镇守大员的传信使者。

会议的地点,并未设在王府威严压抑、象征着无上权柄的正殿,而是特意选在了城外岳麓山下一处清幽别业。

此地曾是前朝某位致仕尚书养老之所,林木葱郁,泉流潺潺,亭台楼阁掩映其间,少了些城内的肃杀与喧嚣,多了几分让人沉静思考的山水灵气。

原本临时行宫便选在此处,后来易地至城内,而今这地界更显静谧。

次日,几十位掌握着吴地军政命脉的人物齐聚在别业最大的“观澜堂”内。

这些人中,有跟随吴一波从微末中崛起、身上疤痕累累的老兄弟,有如诸葛明华般运筹帷幄的智囊,有新近投效的地方才俊和望族代表,也有手握重兵、镇守一方的将领及其心腹信使。

堂内气氛肃然,冰盆散发着丝丝凉意,却驱不散众人心头的凝重。他们大多已通过不同渠道,隐约知晓了武昌之役的挫折与“潜蛟”带来的压力,也隐隐感觉到,王爷此次突然召集所有核心成员,必有关乎势力前途的重大决策宣布。

吴一波并未让他们久等。

他身着素色常服,未佩王冠,仅以一根玉簪束发,缓步走入堂中,坐于主位。

落座之后,他的目光平静而深邃,缓缓扫过在场每一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那目光不再是以往那种极具压迫感的审视,而是带着一种沉淀后的力量。

“诸位,”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力,“自三年之前,我等迫于时势,起兵于西南边陲,至今转战千里。一路以来,历尽艰辛,将士浴血,百姓输诚,始有今日坐拥六省之地,控扼大江上游之局面。此皆赖诸位同心同德,将士用命,百姓箪食壶浆之功。”

他首先肯定了过去的努力与现有的基业,这使得堂中众人浑身气血上涌。

可吴一波话锋随即一转,语气变得沉凝:“然,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连年征伐,府库日虚,将士疲敝,刀头舔血,枕戈待旦,难得喘息之机。荆楚、两广、云贵之百姓,亦久疲于转运粮秣,承受徭役,亟待休养。”

他簌地站起身来,语气陡然变得坚定起来,目光如炬,扫视全场:“故而,经此武昌一役,观天时,察地利,衡人心,本王深思熟虑,决议:我吴地,目下乃至未来一段时日,不适宜再行大规模对外扩张之举!刀兵,当暂入库匣!”

此言一出,底下虽无人敢喧哗反对,但细微的骚动、交换的惊疑眼神、以及几声极力压抑的吸气声,却难以避免。

这与王爷一贯强调北进、志在夺取天下的进取风格简直大相径庭。一些以军功立身的将领,脸上更是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失望与不解。

吴一波将众人的反应一一收入眼底,他理解他们的心情,但并不动摇,继续以沉稳有力的声音说道:

“当前及今后我政权第一要务,乃是与民生息!”他重重地强调了这四个字,“西南百姓,自前朝末季便饱经战乱,颠沛流离,已有二十载不曾真正享受太平岁月,安居乐业了!”

“如今,我们既然暂时无力竞逐中原,那么就该实实在在地把脚步停下来,将目光收回我们已拥有的土地上,让利于民,恩惠黎民!”

“要使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商者畅其流,讼者得其平!此乃立国之本,强盛之基,远比攻下一两座城池更为重要!”

“一味征战,耗尽民力,失却民心,纵使得了武昌,取了荆襄,亦不过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难以长久!前夏及今宁因横征暴敛、穷兵黩武而失天下之鉴,不远!”

他目光转向在场那些身经百战的将领们,语气缓和了些,带着抚慰:“另外,本王深知,诸位将士,连年征伐,血染沙场,确实辛苦了。往后一段时日,我军大略,当以‘防守为主,屯练为辅’。”

“各紧要关隘,如荆门、夷陵、沅陵,各边境州府,需立即着手,加固城防,完善烽燧预警体系,深挖壕堑,广积守城器械。同时,各军镇、卫所,需大力开展军屯、民屯,以兵养兵,力求粮秣自给或半自给,最大限度减轻百姓赋税转运之负担。”

他略一停顿,声音提高了一些,“当然,若能借此安定之机,吸纳四方流民,招募民间壮勇,暗中积蓄力量,精炼士卒,发展壮大我军实力,自是最好不过。但这壮大,是为自保,为未来,而非为即刻的进攻。”

接着,他谈到了至关重要、也是政权能否长久稳固的内政建设,目光投向以诸葛明华为首的几位文官幕僚:

“对于现有地界的管辖,绝不能继续如同战时一般,实行简单的军管或粗放治理。必须要明确,四川、云南、贵州、广西、广东、湖南,此六省之地,其行政管理、赋税征收、司法刑狱、教化选举,必须尽快从战时体制,过渡到正常、有序、规范的治理模式!”

“着即由「中军都督」诸葛明华会同诸位,参考宁国典章,结合我地实情,尽快制定详细章程,配置好省、府、州、县、乡等各级的官员体系、职权划分及考核标准。”

“总的官僚体系架构,可大体参照宁国旧制,以求平稳过渡,便于吸纳士人,减少动荡。但务必要注意,各级官员,需以关怀百姓、劝课农桑、平决狱讼、兴修水利为首要职责!”

“严惩贪腐,杜绝扰民!若有阳奉阴违、盘剥百姓、坏我根基者,”他眼中寒光一闪,“无论其出身、功绩,定斩不饶!本王要的,是能安民之吏,而非刮地之官!”

他特别指出,以示区分与务实:“至于江西之地,因我军目前只控制其西部部分区域,且直面宁军和李航势力,情形特殊,相关行省建制与官员派遣,容后再议,暂且维持现有的军管或地方自治状态,以稳固防线、避免刺激对手为主。”

最后,吴一波脸上的肃杀之气渐渐敛去,换上了一种温和而庄重的神色,他示意侍从捧上一个覆盖着明黄绸缎的托盘,上面是厚厚一叠早已拟好、用印完备的诰敕文书。

“诸位随我出生入死,建功立业,栉风沐雨,皆有殊勋。以往战事倥偬,封赏或有未周。今日,便借此岳麓山清水秀之地,论功行赏,以安众心,以明职守。”

他亲自拿起最上面一份,开始一一宣读。

几十位有功之臣,根据战功、政绩、资历以及对政权稳固的贡献,分别被授予了不同的爵位,以及相应的实职官位。

每一个名字被念出,每一次封赏落地,都伴随着受赏者的出列、叩谢天恩和周围同僚或真心或复杂的祝贺与羡慕。

职责被清晰明确,权力被细致划分,一个更具规范性、也更趋于稳定的统治架构,在这场看似闲适、实则影响深远的岳麓山会议中,初步成型。

当最后一份任命宣读完毕,堂内气氛已然不同,一种新的秩序感和对未来明确的预期,取代了之前的疑虑与不安。

但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各地副官一一落实,主官却没有明确,不过也无人在这时候敢于当众问询。

吴一波放下名单,环视全场,看着这些即将肩负起守成与发展重任的班底,沉声道:

“封赏已定,权责已明!望诸位从此各安其位,各司其职,上体天心,下恤民情,同心协力,共保我吴地千万黎庶之安宁,共创一方太平基业!”

“谨遵王命!同心协力,共保安宁!愿为王爷效死!”

众人齐声应和,声浪滚滚,冲出“观澜堂”,在岳麓山的翠谷间回荡。

夕阳的余晖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吴一波平静而坚定的脸上,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他知道,激越昂扬的扩张号角暂时停歇了,但一场更为复杂、琐碎,也更为关键的内政建设、民生安抚与势力巩固的大幕,已经郑重拉开。

未来的道路,或许少了些攻城略地、斩将搴旗的酣畅淋漓,却多了份治国安邦、经营地方的厚重与艰辛。

对于他个人而言,这也是从一个锐意进取的军事领袖,向一个谋求长治久安的地方政权统治者的深刻转型之始。

岳麓山的清风,吹拂着的,是一个暂敛锋芒、意图深耕的政权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