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上回,长安城万籁俱寂,董府密室更如同坟墓般死寂。夕阳最后的暖意早已被寒夜吞噬,高窗桑皮纸透不进一丝星光,只有一盏残灯如豆,在墙角孤零零地燃烧,将董承瘫倒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射在绘有繁复西域花纹的波斯地毯上。
他是在一阵刺骨的寒意和喉头强烈的腥甜中恢复意识的。后脑撞击石壁处的闷痛阵阵传来,提醒着他昏迷前那毁灭性的打击。他尝试动弹,却发现四肢百骸如同灌了铅,又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绑,酸软无力。胸口憋闷,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五脏六腑,带来针扎般的刺痛。
他艰难地侧过头,脸颊触及地毯柔软却冰冷的绒毛,近在咫尺的暗红色地毯上,那几点自己呕出的鲜血已然凝固,变成更深的、近乎黑色的污迹,在摇曳的昏暗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龙涎香奢靡的香气早已散尽,空气中弥漫着灯油燃烧的焦糊味、灰尘味,以及那股无论如何也驱散不掉的、由绝望和恐惧酝酿出的陈腐气息,混合着自己口中残留的血腥气,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王子服……种辑……吴子兰……吴硕……” 一个个名字如同丧钟,在他混沌的脑海中依次敲响。老管家那张因极度惊恐而扭曲变形的脸,那尖利得变了调的哭喊——“全抓走了!一个没漏!”——如同魔咒般反复回荡。
他仿佛能看到王子服在狱中拷打下惨呼,看到种辑喋血朝堂,看到自己精心编织的宏伟大厦,在简宇隔空挥来的这记无形重锤下,砖石崩裂,梁柱倾颓,化作一片断壁残垣。
一股彻骨的冰凉从脚底直窜天灵盖,比密室地面的寒意更甚。那是功亏一篑的绝望,是满盘皆输的恐惧,是死亡阴影笼罩下的战栗。他,国舅董承,片刻前还沉浸在权倾朝野的美梦中,转眼间已沦为砧板上待宰的鱼肉。
“完了……苦心经营,毁于一旦……” 无声的悲鸣在他心中嘶吼,几乎要再次将他撕裂。泪水混杂着血污,不受控制地溢出眼角,沿着他保养得宜却此刻灰败如死灰的脸颊滑落。
然而,求生的本能,如同在暴风雪中即将熄灭的火种,在绝对的黑暗中顽强地闪烁了一下。“不……不能就这么死了……”一个更加尖锐的声音刺破了悲恸。他想起自己是尊贵的国舅,想起那密诏,想起简宇那副可能出现的得意嘴脸……
“简宇……简宇!”这个名字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入他的心脏,带来的剧痛反而刺激了他近乎麻木的神经。
“对……简宇……”他猛地意识到,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简宇大军明日即到,留给他的时间,可能只有这一个晚上了!满宠既然能精准地同时抓捕王子服四人,说明对方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对自己的动向了如指掌。此刻的董府,恐怕早已被无数双眼睛在暗处死死盯住。
直接对抗?他手下已无可用之兵,核心党羽尽丧,如同被拔光牙、砍断爪的老虎,如何与手握重兵、挟大胜之威的简宇抗衡?“硬碰硬,唯有死路一条……”一个冰冷清晰的判断在他脑中形成。
“必须活下去……唯有活下去,才有将来……忍……必须忍常人所不能忍!”勾践卧薪尝胆,韩信胯下之辱的故事闪电般划过脑海。“绝地求生……伺机反击……”新的目标,如同在狂风暴雨中重新校准的罗盘,虽然指针剧烈摇摆,却终于指向了一个明确的方向——生存下去,不惜一切代价!
求生的欲望给予了董承力量。他用手肘死死撑住地面,指甲因用力而深深掐入地毯的织纹中,骨节发白。他咬紧牙关,牙龈几乎要渗出血来,凭借着这股狠劲,一点点,极其艰难地从地上撑起了身子。过程中,一阵头晕目眩袭来,他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喘息,冷汗浸透了内衫,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凉黏腻。
他扶着冰冷的墙壁,慢慢站直。浑身如同散架一般,每一个关节都在呻吟。他低头看着自己:玉带歪斜,华美的常服沾满了灰尘和褶皱,胸前还有喷溅的血渍,昔日那个意气风发的国舅爷,此刻形容枯槁,狼狈不堪。
他踉跄着走到角落的鎏金铜盆前,盆中清水映出他模糊的倒影——脸色惨白,双眼深陷,嘴角残留着血痕,鬓发散乱。他心中涌起巨大的屈辱和愤怒,猛地将整个头埋入冰冷刺骨的水中!
“噗……” 冰冷的水瞬间包裹了他,刺骨的寒意如同千万根细针,扎进他的头皮,驱散了些许混沌和昏沉。他在水中屏住呼吸,直到肺叶传来灼痛感,才猛地抬起头来,水花四溅。他剧烈地咳嗽着,水珠顺着他的发梢、脸颊流淌,混着血丝,滴落在地。
但再看铜盆中晃动的倒影,那双眼睛里的绝望和空洞似乎被强行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和决绝。
“来人。”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刻意抹去了所有的颤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在这死寂的密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门外立刻传来细微却急促的脚步声。密室厚重的门被无声地推开,首先进来的是那位须发皆白的老管家,他官帽依旧歪斜,脸色比董承好不了多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担忧。紧随其后的是两名身着黑衣、面容精悍、眼神锐利的贴身死士。三人在董承面前停下,垂手肃立,连呼吸都放轻了。
董承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用那双刚刚被冰水刺激过的、寒潭般的眼睛,缓缓地、极具压迫感地扫过眼前三人。他的目光先在老管家惊恐的脸上停留片刻,仿佛要读取他灵魂深处的每一丝动摇;然后移向左侧那名死士,死士下意识地挺直了脊梁;最后,目光落在右侧那名死士身上,那死士感受到目光中的审视,微微颔首,表示绝对的忠诚。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老管家的额头渗出了冷汗,身体微微发抖。董承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新确立起绝对的权威和对局面的掌控感,哪怕这种掌控是如此的脆弱。
终于,董承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块,一字一句砸在在场每个人的心上——
“今日,在这密室里发生的一切。你们看到的,听到的,乃至心里猜到的……”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再次扫过三人,“都给本国舅彻底烂在肚子里!从此刻起,若有半句不该说的话,从你们任何一人,或你们手下之人的嘴里漏出去……”
他向前微微倾身,虽然身体虚弱,但那刻意营造的阴冷杀气却让温度骤降:“……休怪本国舅不顾往日情分。届时,死的不会只有你一个,你们的妻儿老小,父母宗族,一个都别想活!我会让他们……求死不能!”
最后四个字,他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气的残忍。老管家双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带着哭腔道:“老爷!老奴一家世代受董府大恩,老奴对天发誓,若泄露半字,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声音因极度恐惧而变调。
两名死士虽未下跪,但也齐齐单膝跪地,左手抚胸,行了一个最郑重的效忠礼,沉声道:“属下誓死效忠大人!如有二心,天人共戮!”
董承对他们的反应稍感满意,但这还不够。他需要的是绝对的可控。他直起身,开始布置核心任务,语气依旧冰冷。
“听着,这是尔等活命的唯一机会。从此刻起,无论何人问起——无论是府衙差役,还是北军兵丁,甚至是简宇亲自问询!尔等只需记住,也只能说一句话:王子服、种辑、吴硕、吴子兰四人,与本国舅仅是寻常同僚之交,公务之余偶有往来,议论的也皆是分内朝政。至于他们私下有何大逆不道之举,本国舅……” 他加重语气,“……一概不知!一概不晓!尔等,可曾听真切了?复述一遍!”
“是!”死士应道。
老管家赶紧磕头,带着颤音复述:“王子服等大人与老爷只是同僚之交,他们的谋逆之事,老爷和府上上下下全然不知!小人记得清清楚楚!”
董承微微颔首,目光转向老管家:“很好。你立刻去办两件事:第一,府中所有下人,无论职位高低,皆由你亲自告诫,口径一致!若有一人言行失措,走漏半点风声……” 他冷哼一声,“……你知道后果。”
“老奴明白!老奴这就去约束全府!” 老管家连忙应承。
“第二,”董承继续吩咐,声音压得更低,“去查,府中还有哪些人,平日与王子服、种辑等府上往来密切,哪怕是负责采买、传递消息的低等仆役,列出名单。特别是……可能知晓一些内情的。”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隐秘的杀机:“……若有任何异动,或你觉得其心不可靠,难以控制……”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那个隐秘的切割手势再次做出,比之前更加清晰决绝。这意味着不再是“必要时”,而是“主动地”清除隐患。老管家看到这个手势,身体剧烈一颤,脸色更加惨白,但他不敢有丝毫犹豫,重重磕头:“老奴……明白!定会办得……干净利落。”
董承又看向两名死士:“你二人,从此刻起,暗中监视名单上的人,以及府中所有可能接触过核心机密者。一旦发现有试图外出报信、行为鬼祟者,或接到管家的指令……即可动手,不留活口。” 他的命令冷酷至极。
“遵命!”死士领命,眼神中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只是在执行一件寻常任务。
内部肃清的命令下达后,董承感到一阵虚脱,但他强撑着。他知道,对外的姿态同样关键,甚至更为重要,因为这将是做给简宇看的。
他深吸一口气,对老管家道:“现在,传我国舅之令:本国舅因听闻王子服等逆贼之事,惊怒交加,忧愤攻心,旧疾复发,病势沉重,需绝对静养。即日起,董府闭门谢客,内外隔绝!所有角门、侧门一律落锁加栓,正门由护卫双倍值守,没有我的亲口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若有敢强闯者,不论是谁,一律视为同党逆贼,格杀勿论!”
“是!老爷!”老管家领命,连滚带爬地出去传令了。
很快,董府这座繁华的府邸,如同被投入一颗石子的水面,在短暂的剧烈波动后,迅速陷入一种死寂的紧张之中。沉重的府门在夜色中发出“吱嘎”一声巨响,轰然关闭,落下了巨大的门闩。
护卫们奔跑、调动的脚步声急促而有序,火把被纷纷点燃,将府墙内外照得亮如白昼,也照亮了护卫们紧张而肃杀的脸庞。表示家主重病、谢绝会客的牌子被高高悬挂,在夜风中微微晃动。
董承在两名死士的搀扶下,缓缓走出密室,回到了自己的书房。书房内陈设依旧奢华,古籍字画,古玩玉器,无不显示着主人的地位。但此刻,这一切在董承眼中都失去了色彩。他挥退死士,独自一人瘫坐在椅上,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孤独。
窗外的夜色浓重,仿佛蕴藏着无数噬人的猛兽。他知道,简宇的耳目,或许正在外面的某个角落,冷冷地注视着这座突然变成“铁桶”般的府邸。
休息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感觉体力恢复了些许,董承知道,他必须完成最后,也是最艰难的一步——向皇帝,实则是向简宇,上表请罪。
他挣扎着坐直身体,铺开一卷质地细腻、专用于上奏的素白帛书。老管家已经悄然回来,在一旁默默地、小心翼翼地研墨,动作轻得几乎听不见声音。书房里只剩下墨条与砚台摩擦发出的细微沙沙声,以及董承自己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他提起那支御赐的狼毫笔,笔管温润,此刻却觉得有千钧之重。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这不是因为体力不支,而是源于内心极致的屈辱、愤怒和挣扎。他要写的每一个字,都将是对自己过去所有努力和信念的彻底否定,是对敌人的无耻献媚。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努力将脑中翻腾的怒火、不甘和恐惧强行压下,试图将自己代入一个“真正”的、被蒙蔽后惊惧交加的“待罪之臣”的角色。
落笔。
“臣承诚惶诚恐,顿首百拜,泣血上奏陛下:”
写下开头,他的手稳了一些,但内心依旧在剧烈交战。
“臣今日惊闻王子服、种辑、吴硕、吴子兰等辈,竟包藏祸心,勾结外逆,图谋不轨……臣每思及此,肝胆俱裂,五内如焚!”
写到这里,他仿佛真的感受到了那种“识人不明”的痛悔,笔锋变得沉重。他脑中不禁浮现出与王子服等人密谋时的场景,那些慷慨激昂的誓言,那些对未来的憧憬……如今都化作了泡影,而自己却要亲手将他们钉在耻辱柱上。
“王子服……种辑……非是董某不义,实是……形势比人强啊!”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涌上心头,但他笔下的字迹却愈发“恳切”。
“臣与彼等虽有同僚之谊,然未能察其奸佞于未萌,臣之昏聩失察,罪莫大焉!恳请陛下罢黜臣一切官职爵禄,交付有司严加勘问,以正国法,以儆效尤!”
写下“罢黜一切官职爵禄”时,他的笔尖猛地一顿,一大滴墨汁晕染在素帛上,如同他心头滴下的血。这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他奋斗半生所得,如今却要亲手放弃。“忍……忍一时之辱……”他反复告诫自己,几乎是凭借着意志力,才继续写了下去。
最艰难的部分来了。他停顿了很长时间,笔悬在半空,墨汁将滴未滴。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简宇接到这份奏表时,那脸上可能会露出的、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嘲讽的笑容。一股恶气直冲顶门,他胸口剧烈起伏,几乎要再次呕出血来。他死死咬住牙关,甚至能听到牙齿摩擦的“咯咯”声。
“简宇逆贼!你不得好死!”他在心中疯狂咒骂。但最终,理智,或者说求生的欲望压倒了情感。他再次落笔,笔触变得异常“虔诚”和“感激”:
“幸赖天佑我大汉,简丞相明察秋毫,忠勇冠世,于危急之时,果断出手,犁庭扫穴,将此等逆贼一网打尽,使社稷转危为安,功在千秋!臣虽待罪之身,亦感佩莫名,对将军之神武,敬仰无以复加……”
写下这些谄媚到令人作呕的词句时,董承的脸颊肌肉在不受控制地抽搐,胃里翻江倒海。他感到一种灵魂被玷污的强烈不适。但他强迫自己将这些文字视作武器,视作麻痹敌人的迷药,视作自己绝地求生的唯一盾牌。
终于,奏表写完。董承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向后靠在椅背上,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握着笔的手颤抖不止,最终无力地松开,狼毫笔滚落在书案上,留下一条难看的墨迹。
他仔细地、逐字逐句地又检查了一遍这份“投降书”和“效忠信”。语气是否足够惶恐悔恨?对简宇的赞美是否足够肉麻真诚?确保无误后,他取过自己的国舅印信,蘸满朱红印泥,重重地、带着一种近乎自残的决绝,盖在了帛书的落款处。那方鲜红的印章,如同一个耻辱的标记。
他用颤抖的手将帛书卷好,取过特制的火漆,在烛火上融化,仔细地滴在封口处,然后盖上了自己的私印。做完这一切,他已是汗透重衣。
书房内,重归寂静。烛火摇曳,将董承孤独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忽明忽暗。远处,传来了第一声鸡鸣。天,快要亮了。简宇的大军,不日必将抵达长安。
董承瘫在椅中,望着窗外渐渐泛起的青灰色曙光,心中没有一丝轻松。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这是一场用尊严和屈辱换来的、极其危险的赌博。赌的是简宇是否会暂时被他的表演所迷惑,赌的是他能否在这滔天巨浪中,抓住那一线微弱的生机。
绝望如同窗外的夜色,依旧深重。但一缕顽强的、不甘就此灭亡的意志,如同那即将燃尽的烛火,仍在董承的心底,微弱而固执地燃烧着。
执行完对内肃清、对外示弱的策略后,董府陷入了一种死寂般的平静。府门紧闭,护卫林立,往日车水马龙的景象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肃杀氛围。下人们行色匆匆,低头不语,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恐惧,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整个府邸。
董承在书房中枯坐了许久。那份言辞恳切、自请其罪的奏表已然工工整整地誊写完毕,就放在书案之上,只待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送出。
最近,他度日如年,一方面要强压内心的滔天巨浪,维持表面的镇定;另一方面,还要时刻留意府外的风声,提防着简宇或满宠的下一步动作。
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即便合眼,也多是王子服等人血淋淋的惨状或简宇冷峻的面容入梦,使得他本就因急火攻心而受损的身体,更添了几分虚弱,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
午后,他再次审视了一遍奏表,确保字字泣血、姿态卑微到尘埃里,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一种深深的疲惫和屈辱感席卷而来。他需要暂时离开这间弥漫着绝望气息的书房,哪怕只是片刻。于是,他起身,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信步向后堂走去,希冀能在内院寻得一丝短暂的安宁。
后堂相较前院,少了几分肃杀,却同样冷清。庭园中的花木似乎也感知到了府中的压抑,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夕阳的余晖穿过廊庑,在地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董承正欲穿过连接前后堂的抄手游廊,忽听得假山石后传来一阵极轻微的、窸窸窣窣的交谈声,间或夹杂着女子低低的、带着一丝轻佻的笑声。这在他如今听来,格外刺耳。府中正值多事之秋,人人自危,是谁敢在此处嬉笑私语?
他眉头一皱,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循声靠近。绕过一丛茂密的湘妃竹,眼前的景象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
只见他的心腹家奴秦庆童,正与他的侍妾云英紧挨着站在假山背光的阴影处。秦庆童年轻的面庞上带着几分讨好与逾越的得意,而云英则半低着头,脸颊绯红,一手抚着鬓角,眼波流转间满是风情。秦庆童的手,竟看似无意地搭在云英的袖口上,姿态亲昵至极!
董承的脑子“嗡”的一声,连日来积压的焦虑、恐惧、屈辱和愤怒,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宣泄口,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他苦心维持的镇定瞬间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背叛的狂怒!他这边厢在为家族的存亡苦苦挣扎,这些卑贱的奴仆和妾室,竟敢在背后行此苟且之事,简直罪该万死!
“好个狗奴才!好个贱人!” 董承目眦欲裂,暴喝一声,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庭院。
秦庆童和云英吓得魂飞魄散,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分开。秦庆童脸色“唰”地变得惨白,膝盖一软,“扑通”跪倒在地,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语无伦次地求饶:“老、老爷……小的……小的只是路过,和云英姐姐说、说两句话……”
云英更是花容失色,泪珠瞬间滚落,也跟着跪倒,泣不成声:“老爷恕罪……妾身、妾身……”
“闭嘴!”董承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二人,对闻声赶来的几名健壮家丁厉声吼道,“给我拿下!拿下这对不知廉耻的狗男女!尤其是这秦庆童,给我往死里打!”
家丁们一拥而上,将瘫软如泥的秦庆童和哭哭啼啼的云英捆缚起来。秦庆童的求饶声变成了绝望的哀嚎,他知道,按照家法,与主家妾室私通,绝对是死路一条。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内院的董夫人。她急急忙忙赶来,只见丈夫怒发冲冠,状若疯虎,而秦庆童已被按倒在地,眼看就要被乱棍打死。
董夫人是个精明且顾全大局的女子,她深知府中现今的处境。她快步上前,一把拉住董承的胳膊,低声急道:“老爷!老爷息怒!此刻万万不可冲动啊!”
董承正在气头上,猛地甩开夫人的手,吼道:“此等败坏门风的狗贼,留他何用!”
董夫人死死拽住他,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老爷!您冷静想想!如今府外是何等光景?满宠的人说不定就在外面盯着!府内已是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您此时若因家丑而杖杀家奴,消息一旦传开,府中下人见您手段如此酷烈,岂不更加恐惧?若是因此导致大批仆役叛逃,甚至有人为了自保而去向简宇告密,那我董府才是真的完了!为了一个奴才,冒此奇险,值得吗?!”
夫人这番话,如同兜头一盆冷水,让董承沸腾的怒火稍稍降温。他喘着粗气,看着地上面无人色的秦庆童,又看看周围家丁们惊疑不定的眼神,不得不承认夫人说得有理。此刻,稳定压倒一切。若因小失大,导致内部崩溃,那就真是万劫不复了。
他强行压下杀意,胸口剧烈起伏,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他指着秦庆童,对家丁下令:“将这狗奴才重打四十脊杖!打完了,锁进后园那间堆放杂物的冷房里,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靠近!至于这贱人……”他厌恶地瞥了云英一眼,“拖回房去,严加看管,日后再行发落!”
“是!”家丁们领命,将哭嚎的秦庆童拖到行刑的长凳上,厚重的刑杖一下下结结实实地落在他的背上、臀上,发出沉闷的“啪啪”声。秦庆童起初还惨呼求饶,到后来只剩下痛苦的呻吟,四十杖打完,已是皮开肉绽,昏死过去,像条死狗一样被拖去了那座阴冷潮湿、蛛网密布的冷房,用粗大的铁链锁住了手脚。
云英也被丫鬟婆子们强行带回了内室软禁起来。一场风波看似暂时平息,但董承心中的郁愤却丝毫未减,反而因为未能尽泄怒火而更加憋闷。他忽略了秦庆童在被拖走时,那昏厥前投向他的、那充满了刻骨怨毒的一瞥。
是夜,月黑风高。整个董府笼罩在沉重的寂静中,只有巡夜家丁单调的梆子声偶尔响起。
冷房内,秦庆童从剧痛中醒来。冰冷的空气刺激着他的伤口,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疼痛,尤其是后背和臀部,火辣辣地如同被烙铁烫过。铁链冰冷的触感和狭小空间里弥漫的霉味,让他感到无比的绝望和愤恨。他对董承的恐惧,此刻已全部转化为了滔天的恨意。
“董承老贼!你如此对我,我秦庆童与你势不两立!” 他在心中疯狂地咒骂。求生的欲望和报复的念头,如同野草般在心底疯长。他不想死在这里,像只老鼠一样默默无闻地烂掉!
他挣扎着挪动身体,发现锁住手脚的虽是粗大铁链,但年久锈蚀,连接处的铁环似乎并非坚不可摧。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形成——逃出去!去找简宇!董承老贼如此害怕简宇,自己若去告发,或许还能有一条生路,甚至博个前程!
强烈的恨意和求生欲给予了他非凡的力量。他忍着剧痛,借着从破窗透入的微弱月光,在冰冷的墙壁上拼命磨蹭手腕上的铁链,试图找到最脆弱的地方。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几乎要力竭之时,只听“咔”的一声脆响,一个锈蚀的铁环竟真的被他用蛮力生生扭断!
双手获得自由,脚镣便容易对付得多。他忍着伤口的撕裂痛楚,如法炮制,终于彻底挣脱了束缚!
自由并未带来喜悦,只有更深的恐惧——必须立刻离开这个魔窟!他喘着粗气,脑中飞速旋转。空手去投靠,恐怕分量不够……他忽然想起,有一次他深夜为董承送密信时,曾偶然窥见董承从书房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中,取出一卷看似非常重要的白绢……那莫非就是他们常说的……密诏?
赌一把!秦庆童把心一横,像幽灵一样溜出冷房,凭借对府内地形的熟悉,避开巡逻的家丁,蹑手蹑脚地潜回了前院书房附近。幸运的是,书房并无人值守。他溜了进去,凭着记忆,在书架后的一个特定位置摸索,果然触动了机关,一个暗格悄无声息地滑开——里面赫然放着一卷白绢!
他来不及细看,将白绢塞入怀中。此刻,他心跳如鼓,但动作却异常敏捷。他来到府邸一侧相对低矮的围墙下,利用墙角的一棵老树,拼尽最后力气,艰难地攀上墙头,然后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下,消失在长安城浓重的夜色里。
秦庆童忍着伤痛,一路连滚带爬,专挑阴暗小巷疾行。他早就打听过简宇府邸的位置。来到那戒备森严的府门前,他已是狼狈不堪,衣衫褴褛,满身血污。
“我要见简丞相!有机密大事禀报!”他扑到门前,对守门的军士嘶声喊道。
军士见其形貌,本欲驱赶,但听到“机密”二字,又见其神色不似作伪,不敢怠慢,立刻层层通报进去。此时简宇大军尚未完全入城,府中主事者是简宇颇为倚重的妻子,才女蔡琰。蔡琰闻报,心生警惕,并未立刻接见,而是命人先去请来府中护卫首领、剑术高超的史阿,以防有诈。
在史阿带人严密护卫下,秦庆童被带入一间僻静的侧室。室内烛火通明,蔡琰端坐主位,神色平静中带着审视。史阿按剑立于一侧,目光如电,牢牢锁定秦庆童。
秦庆童“扑通”跪倒,将怀中那卷白绢高高举起,涕泪交加地哭诉道:“小人秦庆童,原是国舅董承府上家奴!只因撞破董承与王子服、吴子兰、种辑、吴硕四人在府中密谋要害简将军,被董承老贼严刑拷打,囚禁欲杀!小人侥幸逃脱,特来投奔将军,揭发逆谋!”
他顿了顿,指着那白绢,道:“此物是小人冒死从董承书房暗格中盗出,想必是极其重要之物,请夫人过目!”
蔡琰接过史阿转递上来的白绢,展开一看,虽面色依旧平静,但眼神微微一凝。她迅速将白绢卷起,与史阿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均意识到此事关系重大,远超他们的处置权限。
蔡琰当即吩咐道:“史阿将军,立刻派人去请刘晔先生、满宠将军、李儒先生过府议事!要快!”
接着,她对跪在地上的秦庆童道:“你且起来。此事若属实,你便是功臣,到时丞相必有重赏。先带他下去,好生看护……嗯,安置在厢房,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谢夫人!谢夫人!”秦庆童如蒙大赦,连连磕头,知道自己这条命,暂时是保住了,甚至可能因祸得福。
简宇府邸深处,那间门窗紧闭、帘幕低垂的密室,此刻仿佛与世隔绝。空气里弥漫着灯油燃烧的气味、陈旧书卷的霉味,以及一种无形无质、却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紧张感。四壁书架上累累的竹简帛书,如同沉默的旁观者,注视着眼前决定长安命运的一幕。
烛台上的火焰并非静止,而是随着几人轻微的呼吸和室外偶尔渗入的夜风不安地摇曳着。这使得围坐在紫檀木方案旁的几人的影子,也在墙壁和地板上诡异地晃动、拉长、扭曲,时而融合,时而分离,仿佛他们内心焦灼与算计的外化。
蔡琰已将那份至关重要的白绢——那卷由素白丝绸制成,边缘隐约可见暗绣龙纹,中心则以朱砂书写着惊心动魄文字的密诏——递给了满宠。满宠伸出那双骨节分明、异常稳定的手,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接过诏书。
他并未立刻阅读文字内容,而是先对着烛光,用手指极其仔细地摩挲绢布的质地、经纬,甚至凑近细闻其上极其微弱的墨迹和可能存在的印泥气味。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深潭之水,唯有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闪烁着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分析光芒。每一个细节都在他脑中迅速比对、验证。
刘晔端坐着,左手置于膝上,右手则轻轻抚弄着颌下修剪整齐的短须,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胡须的末梢。他眼睑低垂,目光似乎落在面前案几的木纹上,但实际上,他的脑海正以惊人的速度运转着,推演着董承在得知密诏丢失、秦庆童叛逃后可能做出的每一种反应,以及每一种反应所带来的连锁效应。他的太阳穴微微跳动,显示着其精神的高度集中。
李儒则略显慵懒地靠在椅背上,一手搭着扶手,另一只手的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几不可闻的“笃笃”声。他的嘴角始终挂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那并非喜悦,而更像是一种洞悉世事、预料之中的嘲讽,以及一种对即将到来的风暴的隐秘期待。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终于,满宠将诏书轻轻放回案上,抬起眼,目光扫过众人,他的声音平稳、低沉,不带丝毫感情色彩,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断定:“诏书材质、印泥、笔触,皆与宫中规制相符。纵使字迹可仿,此物来源绝非民间。董承之罪,铁证如山,无可辩驳。”
这声断定,如同最终落下的法槌。刘晔抚须的手停了下来,他抬起眼,目光变得清明而锐利,仿佛已经计算清楚了所有的步骤。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在密室中回荡:“伯宁兄所言甚是。如今人证物证俱全,董承已是网中之鱼,瓮中之鳖。然,正因如此,方为最险之时。”
他稍作停顿,目光依次与蔡琰、满宠、李儒交汇,继续道:“困兽犹斗,何况董承身为国舅,享尽尊荣,岂肯引颈就戮?其府中必有心腹死士。如今他知大势已去,阴谋败露,很可能铤而走险。或孤注一掷,率死士冲击相府、宫禁,欲行鱼死网破之举;或狗急跳墙,挟持陛下,以为保命符;甚至,可能散布流言,搅乱京城民心,制造混乱,以图浑水摸鱼。丞相大军虽近,但入城尚需时辰,此间空档,至关重要。”
李儒停止敲击桌面,阴恻恻地接口,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子扬兄所虑,正是关键。需防其垂死反扑,玉石俱焚。必须立刻将此间情形,尤其是董承可能狗急跳墙之险,飞报丞相。请丞相务必加强护卫,严加防范,若能加快行程,尽早入城,则大局可定,宵小之辈无所遁形。”
“文优兄所言,正是我心之所虑。”刘晔重重颔首,他的身体微微前倾,显示出事情的紧迫性,“此事关乎丞相安危与京城稳定,非同小可。寻常信使,一来脚程不够快,二来遇事应变能力不足,三来……如此机密,恐途中生变。必须派遣一员绝对可靠、勇武过人、且熟悉路径之人,星夜前往,方保万无一失。”
他的脑中迅速闪过几个名字,最终锁定一人。此人虽非运筹帷幄之才,但忠诚勇猛,执行力极强,更是刚从前线返回,对丞相目前的具体位置和营盘布置了如指掌。
刘晔不再犹豫,提高声音,对着门外沉声道:“来人!”
一名身着轻甲、腰佩短刀的侍卫应声推门而入,躬身听令。
“速去营中,请胡车儿将军即刻前来议事!言有十万火急军务!” 刘晔的命令简洁有力。
侍卫领命,快步离去。密室内暂时恢复了寂静,但那种无形的压力并未消散。刘晔拿起案上早已准备好的一支细长竹筒。竹筒不过一握之长,表面光滑,两端以火漆密封,火漆上压着一个简单的徽记。里面卷着的薄绢,已详细写明了长安城内发生的一切,以及他们的判断和建议。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门外便传来了沉重而迅捷的脚步声。那脚步声落地有力,节奏分明,显示出来人充沛的体力和急迫的心情。帘笼被一只粗壮有力的大手猛地掀开,一条铁塔般的汉子迈着大步踏入室内。
正是胡车儿。他显然是从睡梦中或被临时从岗位上唤来,未来得及顶盔贯甲,只穿着一身深色的武士劲装,更凸显出其魁梧雄壮的身形,肩膀宽阔,胸膛厚实,犹如一堵移动的城墙。
他古铜色的面庞上带着一丝被夜风拂过的凉意,环眼海口,一部虬髯如铁针般戟张,更添几分悍勇之气。虽然面带风尘仆仆的疲惫,但他那双炯炯有神的虎目之中,却精光四射,不见丝毫倦怠,只有军人接到命令时的警觉与专注。
他进入密室,抱拳行礼,声若洪钟,震得烛火都似乎微微一颤:“末将胡车儿,参见各位先生!不知深夜相召,有何差遣?”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在场四人,感受到那股不同寻常的凝重气氛,虬髯下的面容也肃然起来,心知必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
刘晔站起身,并未多言,直接拿起案上那支关系重大的竹筒密函,神色凝重地递向胡车儿:“胡将军,事情紧急,刻不容缓!有劳你立刻动身,再返丞相大营,务必将此密函,面呈丞相亲启!不得经由任何他人之手!”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胡车儿见刘晔神色如此严肃,不敢有丝毫怠慢,上前一大步,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接过竹筒。那竹筒虽小,在他手中却仿佛有千钧之重。他将其紧紧握住,朗声道:“先生放心!末将必不辱命!此函在,人在!” 这是最朴素的承诺,却重于泰山。
他顿了顿,问道:“丞相处,可还有何需末将特别禀明之事?”
刘晔盯着胡车儿的眼睛,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地传入胡车儿耳中:“胡将军,切记!送达密函是其一。更紧要的是,你需亲口向丞相禀明:董承逆贼谋逆之事已彻底败露,其党羽已被一网打尽!如今他已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
刘晔特意加重了“山穷水尽”四个字的语气,然后继续道:“然,正因如此,此獠很可能狗急跳墙,行那疯狂之举!或许会派死士行刺,或许会煽动混乱!请丞相务必万分警惕,中军护卫需得外松内紧,严加防范,以防其垂死反扑!若丞相能加快行程,尽早入城,则京城可瞬间安定,此獠亦再无兴风作浪之机!”
刘晔将“狗急跳墙”、“垂死反扑”这几个关键信息再次强调,确保胡车儿能深刻理解此刻局势的凶险,并将这份至关重要的预警,原封不动地传达给简宇。
胡车儿虽是个粗豪的武夫,不善言辞,但久经沙场,对危险有着野兽般的直觉。他浓眉猛然拧成一个疙瘩,重重点头,将密函仔细地塞入胸前贴身皮囊之中,还用力按了按,拍得皮囊砰砰作响,确保稳妥。
他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语气中带着一丝对董承的不屑与对简宇的绝对信心:“末将明白!先生放心!董承逆贼如今就是没了牙的老狗,蹦跶不了几下!丞相神威,自然不惧他!但话我一定带到!让丞相准备好,进城就收拾这家伙!”
他的比喻粗俗而生动,带着军人特有的直率。刘晔知道,唯有如此表述,才能让胡车儿自己彻底理解,也才能让他在面见简宇时,用最直接的方式把意思说清楚。他微微点头:“甚好!将军深知此中利害。事不宜迟,请将军即刻出发!沿途之上,尽量避开闲杂人等,全速前进!”
“得令!”胡车儿不再有任何废话,抱拳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随即猛地转身,大步流星而出,厚重的靴子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咚咚”声,显示其内心的急切与决绝。
胡车儿出了密室,并不回自己住处整理行装,而是径直快步赶往府邸后院的马厩。他的坐骑——一匹神骏异常的骏马,似乎早已感知到主人的气息,不耐烦地打着响鼻,用蹄子刨着地面。机灵的马夫早已得到吩咐,不仅将马匹喂饱饮足,还在鞍袋中备好了清水和肉干。
胡车儿走到爱马身旁,伸出粗糙的大手,用力拍了拍它肌肉虬结的脖颈,低声道:“老伙计,情况紧急,还得辛苦你再跑一趟硬仗!精神着点!” 那马儿仿佛听懂人言,昂首嘶鸣一声,声音清越,在静夜中传得很远。
胡车儿翻身而上,动作干净利落,显示出精湛的骑术。他一拉缰绳,双腿轻轻一夹马腹,低喝一声:“驾!”
骏马顿时会意,四蹄腾开,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冲出了简宇府邸特意开启的后门,瞬间便融入了长安城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之中。
此时已是后半夜,月隐星稀,万籁俱寂。空旷的街道上杳无人迹,只有夏季的凉风掠过屋檐巷口,发出呜呜的声响,更添几分凄清。
胡车儿伏低雄壮的身躯,尽量减少风阻,一双虎目在夜色中锐利如鹰,不断扫视着前方道路以及两侧屋顶墙角的阴影,警惕任何可能的异常。战马双蹄敲击在青石板路上,发出的“哒哒”声,清脆、急促,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传出老远,仿佛战鼓的前奏。
守城的军士显然早已接到严令,远远看见一骑飞奔而来,立刻戒备。待到近前,验过胡车儿手中那枚代表着最高紧急军情的令牌后,不敢有丝毫耽搁,迅速而无声地打开了专供紧急军报通行的狭窄侧门。
胡车儿甚至没有减速,只是略一提缰绳,战马便如同一道黑色流光,从门缝中疾驰而出,将长安城巨大的黑色轮廓迅速甩在身后。官道在微弱的星光下向前延伸,两旁是无边的、沉默的原野。风声在耳边呼啸,夹杂着战马粗重的喘息和急促的马蹄声。
胡车儿心中再无杂念,只有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快!更快!必须在董承那条老狗反应过来、做出疯狂之举之前,将警报送到丞相手中!他不断俯身,轻轻用马鞭擦拭马颈并不存在的汗水,实际上是鼓励性的拍打,催促着胯下的伙伴将速度提升到极限。
一人一骑,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撕裂夜幕,向着简宇大军驻扎的方向,向着决定长安最终命运的地点,疾驰而去。他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官道的拐弯处,只留下渐渐远去的、如同骤雨般的马蹄声,敲打在沉睡的大地上,也敲响了董承末日的序曲。
而在长安城内,董府依旧大门紧闭,灯火零星,对这场已然启动、直指其心脏的致命危机,仍旧沉浸在自以为是的、短暂的平静,或者说,是风暴眼中最后的死寂里。
董承或许还在为他那“以退为进”的奏表能否迷惑对手而焦灼不安,却不知,他最后的一线生机,已随着胡车儿和那匹骏马的扬长而去,被彻底斩断。命运的绞索,正以更快的速度,无情地收紧。
胡车儿那魁梧的身影携带着致命的密信,如同被夜色吞噬般消失在通往城外的官道上。密室之内,烛火似乎因这关键一步的落定而稳定了几分,但那光影交界处的晦暗,却比纯粹的黑暗更令人心悸。
刘晔并未因信使的派出而有丝毫松懈。他缓步再次踱至那面巨大的长安城防图前,这幅由精细帛丝绘制的舆图,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冰冷的线条与符号,而是即将上演惊心动魄一幕的舞台。
他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慎重,缓缓拂过代表宫禁的朱红色区块、象征各道城门的厚重标记、标注武库的锐器图形,以及纵横交错、如同血脉般的街衢巷道。他的目光尤其在图上的“董府”位置停留了片刻,那里仿佛是一个即将溃烂的脓疮,需要精准且彻底地清除。
“夫人、伯宁、文优,”刘晔转过身,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目光首先落在满宠那张万年不变的冷峻面孔上,“胡将军已去,长安城内,吾等需即刻行动,分工协作,方能万无一失。”
他看向满宠,语速略快:“伯宁,有劳你即刻调动司隶校尉部所属缇骑、暗探,将董府外围所有通道、街口严密监控起来。许进不许出!同时,派得力人手,盯紧所有与董承过往甚密的官员府邸,特别是那些可能仍对董承抱有同情或与之有潜在勾结之人。但有异动,无需请示,立即拿下,宁可错抓,不可错放!”
这番指令充满了铁血意味,正符合满宠执掌刑狱、雷厉风行的风格。
满宠闻言,眼中寒光一闪,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只是干脆利落地一抱拳,声音冰冷如铁:“可。某这便去布置,绝不会让一只可疑的蚊蝇飞出掌控。”
说罢,他对刘晔、李儒、蔡琰微一颔首,便转身大步离去,黑色的官袍下摆带起一阵冷风,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他的行动永远像他的判案一样,精准、高效、不留情面。
送走满宠,刘晔的目光转向李儒和蔡琰,继续方才的思路:“伯宁负责锁死董承及其可能的羽翼。然,应对可能的变乱,尤其是丞相入城时的突发状况,仍需倚仗京城驻军。此刻若兴师动众,调兵围府,无异于打草惊蛇。我等需行‘外松内紧’之策,令诸将预作准备,引而不发。”
李儒微微颔首,嘴角那惯常的冷冽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接口道:“子扬兄所虑周详。惊弓之鸟,易折翅而逃,亦可能反啄伤人。不如使其暂觉安全。手令当只言‘近闻京畿或有宵小窥伺,着令各部加强戒备,整饬武备,以备不虞’,含糊其目标,却足以令知情人警醒。” 他走到书案旁,开始斟酌措辞。
蔡琰轻移莲步,至窗前望了一眼依旧沉沉的夜色,柔声道:“此策稳妥。既要让利剑出鞘待发,又不可让剑光惊了猎物。四位将军皆乃智勇之辈,见此密令,自会明白其中深意。”
决议已定,行动迅即展开。数名精挑细选的信使,皆是简宇府中最为机警可靠之人,他们并非一身戎装,而是作寻常家仆或商贩打扮,悄然从不同的侧门溜出府邸。每人怀中都贴身藏着一枚小小的、冰冷的铜质令符,以及那份由李儒亲笔书写、加盖了丞相府朱红大印的密令绢帛。
他们像水滴融入江河般,悄无声息地没入长安城错综复杂的街巷网络,凭借对地形的熟悉,避开夜间巡逻的金吾卫,向着各自的目的地疾行。马蹄以厚布包裹,踏在青石板上只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如同暗夜中隐秘的心跳。
信使抵达戒备森严的北军禁营时,已是子夜时分。营门哨塔上的兵士厉声喝问,验明令符后,才放行引至中军大帐。
吴匡并未安寝。他身着一袭深色常服,外罩一件半旧皮甲,正就着案头一盏孤灯,仔细查阅近日的巡防记录。烛光映照着他那张饱经风霜、线条硬朗的面庞,眉心一道深深的竖纹,显示出其常年思虑甚重。
作为曾历经何进、董卓之乱,最终在简宇麾下重掌禁军的老将,他对于长安城内的任何风吹草动都抱有近乎本能的警惕。
信使恭敬地呈上密令。吴匡接过,并未立刻展开,而是先仔细摩挲了一下绢帛的质地,又就着灯光查验了印信的细节,确认无误后,方才缓缓展开阅读。他的目光在“以备不虞”四个字上停留了足足三息时间,眼神骤然锐利如鹰隼,但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波澜。
他放下绢帛,对侍立帐中、如同影子般的心腹都尉沉声道:“传令下去:自明晨起,各营以‘春季操演’为名,全面检查兵甲器械,清点库府存粮箭矢。哨探巡逻批次增加三成,暗哨布设范围向外延伸一里。营中各级将佐,无令不得擅离,告假者一律暂缓。”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不带丝毫感情色彩,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记住,动静要控制在最小范围,对外只言例行操演,不得引起任何无端猜测。” 那都尉心领神会,抱拳领命,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帐。
吴匡则再次将目光投向地图上的董府位置,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着,整个北军禁营在他的意志下,如同一头匍匐的巨兽,开始悄然绷紧肌肉,进入了一种高度戒备的临战状态。
并州军大营位于城西,氛围与纪律严明的禁营不同,隐隐带着几分边地士卒特有的剽悍与散漫。李肃的中军帐内,灯火通明,他正与一副残局对弈,手边放着一壶温酒。他年岁与吴匡相仿,但气质更显精悍灵动,眼角眉梢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算计。接到密令,他并未像吴匡那般谨慎查验,只是扫了一眼印信,便迅速浏览内容。
看到“以备不虞”四字,李肃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仿佛嗅到了猎物的狐狸。他放下绢帛,执起一枚棋子,在指尖把玩,对侍立的副将低声道:“看来,咱们这位国舅爷,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他呷了一口温酒,继续道:“去,传我的令:让儿郎们把家伙事儿都拾掇利索了,马喂饱,箭磨快。从今夜起,夜间巡哨给老子增加两倍,营墙四周多设暗桩。没有我的手令,便是只苍蝇,也不准飞出大营去。” 副将领命而去。李肃独自对弈,将那枚棋子“啪”地一声落在棋盘一角,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董承啊董承,你倒是给了我一个在丞相面前再立一功的机会。”
管亥的营垒驻扎在城外不远处,条件相对简陋,但秩序井然,透着一股草莽豪杰特有的粗犷气息。管亥本人正赤着上身,在营帐前的空地上挥舞着一柄沉重的开山斧,虎虎生风,古铜色的皮肤上汗水淋漓,在火把照耀下闪闪发光。他形如铁塔,虬髯如戟,吼声如雷。
亲兵引信使到来,管亥停下动作,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汗水。他不识字,由识字的亲兵将命令念给他听。当听到“加强戒备,以备不虞”时,管亥环眼一瞪,声如洪钟:“啥?有仗打了?是不是要收拾哪个不开眼的,敢跟简大哥过不去?”
亲兵低声解释可能的目标。管亥顿时须发戟张,兴奋地一拍胸膛:“直娘贼!早就看那帮鸟官不顺眼了!儿郎们!”他转身对闻声聚拢过来的部众吼道,“都听见没?上头让咱们准备好!把你们的刀枪都给老子磨得雪亮,弓弦检查好!等着!等简大哥一声令下,咱们就冲进城去,砍他个人仰马翻!”
他单纯的忠诚和好战情绪瞬间点燃了营垒,黄巾旧部们嗷嗷叫唤,迅速行动起来,虽然喧嚣,却被严格约束在营区之内,如同一群被圈住却已闻见血腥味的饿狼。
孙策的驻地则洋溢着一种年轻人特有的锐气与活力。虽已是深夜,孙策仍一身短打,在庭院中练习家传的霸王枪法,枪出如龙,寒星点点,矫健的身姿在月光下宛如游龙。作为丞相的义弟,他因未能随军西征而憋着一股劲,此刻正将全部精力倾泻于武艺之中。
接到密令,孙策收枪而立,接过绢帛快速浏览。当“以备不虞”和那方熟悉的相府大印映入眼帘时,他先是一怔,随即,那双明亮如星的眸子里瞬间爆发出灼热的光彩!所有的郁闷顷刻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赋予重任的巨大荣耀感和沸腾的战意!
“好!太好了!”他忍不住低喝一声,用力攥紧拳头,指节发白,年轻俊朗的脸庞因激动而泛红,“兄长果然将守护京城、肃清奸佞的重任托付于我!此乃信任,亦是考验!”
先前简宇出征不带上他,他跟简宇抱怨,简宇只是笑了笑,说他会明白的。当时自己还不明白,看来兄长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他立刻对闻讯赶来的几位江东旧将朗声道:“诸位!丞相有令,京畿或有变故,着我等严加戒备,随时听调!此正是我江东儿郎显忠勇、报知遇之时!传令各部,即刻起人不解甲,马不卸鞍,弓弩上弦,刀剑出鞘!务必做到召之即来,来之能战!”
他的声音清越激昂,充满了自信与力量。整个江东兵驻地在孙策的感染下,迅速进入了一种高效而亢奋的战备状态,如同一张拉满的强弓,蓄势待发。
数道密令,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长安城的军事肌理中激起了层层涟漪,却并未打破水面整体的平静。市井依旧,更夫报时的梆子声按时响起,偶尔传来的犬吠更显夜的深沉。
然而,在这静谧的表象之下,一股强大的、令人窒息的力量正在悄然汇聚、凝固。北军营中的肃杀,并州军内的警觉,城外营垒的躁动,江东驻地的昂扬——几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在各自的统帅引领下,如同百川归海,共同指向一个目标。一张无形而坚韧的巨网,已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悄然织就,每一个节点都已被牢牢控扼。
刘晔与李儒、蔡琰等人,依旧坐镇于那间烛火摇曳的密室之中。他们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等待东方既白,等待那决定性的时刻——丞相简宇的归来。届时,这蓄势待发的雷霆万钧之力,将随着丞相的旌旗所指,彻底荡清寰宇。长安城的这一夜,在极致的平静与极致的紧张中,缓缓流淌,等待着破晓时分,那石破天惊的一刻。
简宇的大营驻扎在距离长安一日程外的要冲之地。虽已入夜,但中军大帐依旧灯火通明,帐外亲卫执戟而立,甲胄在火把映照下闪烁着寒光,肃杀之气弥漫。帐内,简宇并未卸甲,只解下了佩剑,正与几名核心幕僚及将领对着沙盘推演入城后的布防事宜。
他年约三旬,面容俊朗,双眸深邃,顾盼间自有不怒自威的气度,久居上位的威严与沙场磨砺出的锐气完美融合在他身上。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亲卫的低声通报。帘帐掀开,风尘仆仆的胡车儿大步闯入,带起一股夜风的凉意。他满身尘土,脸上带着连夜奔波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如洪钟:“丞相!末将胡车儿,奉刘晔先生之命,星夜驰报!”
帐内众人目光瞬间聚焦于他。简宇看到去而复返的胡车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立刻化为沉静,抬手道:“车儿辛苦,起来说话。长安城内有何变故,竟让你如此急切返回?”
胡车儿站起身,也顾不得拍打尘土,立刻从贴身皮囊中取出那支保存完好的竹筒密函,双手呈上:“丞相,长安急变!董承老贼谋逆之事败露,其心腹王子服、种辑、吴硕、吴子兰四人已被满宠大人一举擒获!”
此言一出,帐内几位将领如吕布、赵云等皆面露惊容,随即转为怒色。简宇却神色不变,只是接过竹筒,熟练地捏碎火漆,取出其中绢帛,就着明亮的烛光迅速浏览。
他的目光扫过刘晔详述的事件经过:从董承初闻消息的兴奋到得知同党尽丧的崩溃,从其试图对内统一口径、对外称病示弱,到其撰写那份意图撇清关系、甚至不惜盛赞简宇的“请罪”奏表,再到秦庆童与侍妾私通引发的冲突、叛逃,直至最终献上密诏……
看着绢帛上冷静客观的文字,简宇的嘴角开始微微上扬,最终化为一声清晰可闻的轻笑。这笑声起初低沉,继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与鄙夷。
“呵呵……哈哈……”简宇摇着头,将绢帛随意递给身旁好奇的谋士,目光扫过帐中众将,“诸君,可知我为何发笑?”
众将屏息。简宇负手踱至帐中,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人性弱点后的了然与轻蔑:“我笑那董承,空有国舅之尊,怀揣狼子野心,却无半分雄主之资!此人,有贪念,有几分窥伺时机的狡黠,却无气度,无担当,更无决断!”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如同在点评一出拙劣的戏剧:“听闻同党被抓,不思即刻弥补或拼死一搏,反而急于撇清,上书请罪,甚至不惜谄媚于吾?此乃无担当,弃车保帅,却不知唇亡齿寒!因家奴私通之小事,便怒而欲杀,此乃无气度,冲动易怒;既欲杀之,又因妇人之仁而放过,徒留后患,此乃无决断,优柔寡断!做事,要么不做,要么,就得做绝!似他这般首鼠两端,瞻前顾后,岂能成事?”
帐内众人闻言,皆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吕布冷哼一声:“丞相明鉴!董承辈,冢中枯骨耳!”
简宇眼中闪过一丝冷厉的光芒,继续道:“尔等可知,此刻董承那份急于与王子服等人划清界限、甚至斥其为逆贼的奏表,若拿到王子服等人面前,他们会是何等表情?是瞠目结舌?是悔不当初?还是恨不能生啖其肉?”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幕众叛亲离的精彩场景。
“还有那秦庆童,”简宇嘴角的讥讽更浓,“被杖责四十,锁于冷房,心中该是何等怨毒?董承府中其他下人,见此情景,谁不心寒?谁不自危?主君刻薄寡恩,赏罚无常,岂能让人效死力?”
他看向胡车儿,接着道:“刘晔他们在处理秦庆童一事上,颇为得当。此乃撬动董承内部的一枚好棋。”
分析至此,简宇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帐中每一位摩拳擦掌的将领。他整个人的气势为之一变,从方才的冷静剖析,瞬间变得锐利无匹,如同出鞘的利剑。
“诸位!”简宇的声音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董承已是穷途末路,众叛亲离!其罪证确凿,人心尽失!我军凯旋在即,岂容此等跳梁小丑玷污京城?!”
他“唰”地一声,从沙盘旁拔起代表中军的主帅令旗,重重一顿,发出沉闷的声响:“传令三军!休整提前结束,拂晓造饭,辰时拔营!目标——长安!随本相回去,肃清奸逆,还都城一个朗朗乾坤!”
“谨遵丞相号令!” 帐内所有文武,包括胡车儿、徐晃、张合等悍将,齐齐躬身抱拳,声震屋瓦。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兴奋与战意。他们等待这一刻已经太久,跟随丞相扫清寰宇,立不世之功,正是他们毕生所愿!董承的垂死挣扎,在他们眼中,不过是这场最终胜利前,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是献给丞相凯旋的最好的“贺礼”。
大帐之外,夜色依旧深沉,但空气中已经弥漫开决战前特有的紧张与兴奋。简宇军的战争机器,开始以更高的效率运转起来,只待黎明到来,便以泰山压顶之势,扑向那座暗流汹涌的都城。
处理完秦庆童之事,又强忍着屈辱写好了那份“请罪”奏表,董承心力交瘁,在书房旁的耳房内和衣躺下,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窗外天色已现出微弱的鱼肚白,长安城即将迎来黎明,但董承的心中却比黑夜更加沉重。秦庆童那怨毒的眼神,如同梦魇般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一种莫名的心悸感萦绕在心头。
“这狗奴才……竟敢逃跑……”他烦躁地坐起身,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虽然恼怒,但他起初并未将此事看得太重。一个卑贱的家奴,即便逃了,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大不了是些无关痛痒的府内丑闻。眼下最重要的,是应对简宇入城,是那份关乎他能否蒙混过关的奏表。
然而,一个更深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秦庆童在府中多年,虽地位不高,但因是近身伺候,难保不会知晓一些隐秘……尤其是那件最为要命的东西——那份藏在书房暗格中的密诏!
这个念头一起,董承瞬间如坐针毡,冷汗“唰”地一下浸透了内衫。他再也无法安坐,猛地站起身,鞋也来不及穿好,踉跄着冲回与耳房相连的书房。黎明前的书房内光线昏暗,陈设模糊,空气中还残留着昨夜灯油和墨汁的气味。
董承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破肋骨。他扑到那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前,凭借着记忆,手指颤抖地在书架侧面一个极其隐蔽的雕花图案上摸索着。他的呼吸急促,手指因为恐惧和急切而变得冰凉、不听使唤,几次都未能准确触发机关。
“开!给我开!”他低声嘶吼着,额头上青筋暴起,保养得宜的脸庞因极度紧张而扭曲。终于,“咔哒”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书架旁的一块面板悄无声息地滑开,露出了一个黑黢黢的暗格。
董承屏住呼吸,将手伸进暗格。里面空空如也!
他不敢相信,又用手在里面胡乱摸索了一阵,除了冰冷的木板,一无所有!刹那间,董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瞬间冰凉麻木,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不……不可能!”他失声喃喃,猛地将整个暗格扯开,凑到眼前,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看去——里面确实空空如也!那份他视若性命、也是最大催命符的白绢密诏,不见了!
结合秦庆童的失踪,真相如同惊雷般在他脑中炸开!是秦庆童!一定是这个挨千刀的狗奴才,在逃跑前偷走了密诏!
“噗——”
急火攻心,气血逆涌,董承只觉得喉头一甜,一股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溅在身前昂贵的地毯和他凌乱的衣袍上,留下点点刺目的猩红。他眼前一黑,天旋地转,身体剧烈摇晃,全靠双手死死抓住书案边缘才没有栽倒。
密诏丢失,意味着他最后一点狡辩、周旋的资本彻底丧失!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简宇可以名正言顺地以谋逆大罪将他碎尸万段!意味着他董氏满门可能面临灭顶之灾!他之前所有的算计、所有的隐忍、所有的屈辱,在这一刻都变成了最可笑的徒劳!
“啊——!”董承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凄厉嚎叫,声音中充满了绝望、恐惧和滔天的怨恨!他双目赤红,布满血丝,原本还算端正的五官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得狰狞可怖。
“来人!快来人啊!”他声嘶力竭地咆哮着,声音沙哑破裂,完全失去了往日国舅的威仪,“把看守冷房的那几个废物!都给我拖过来!立刻!马上!”
沉重的脚步声和惶恐的应答声在门外响起。不一会儿,几名昨夜负责看守后园、兼带监视冷房的家丁被连推带搡地押进了书房。他们显然已经知道秦庆童逃跑的事情,个个面如土色,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一进书房就“扑通”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啊!”
“小的……小的也不知道那秦庆童怎就跑、跑了……”
董承摇摇晃晃地站直身体,用袖子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那抹鲜红在他灰败的脸上显得格外瘆人。他指着地上抖成一团的几人,手指因为暴怒而剧烈颤抖,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废物!一群废物!连个半死的人都看不住!本国舅养你们何用?!何用!!”他猛地一脚踹翻最近的一个家丁,状若疯魔,“拖出去!统统给我拖出去!乱棍打死!一个不留!”正是:
机关算尽诏书空,狂吠奴才掩命穷。
欲知家丁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