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棠那一刻,手里握着桌沿的力气重了几分。
她没立刻回话,只盯着门。
外头的男人又喊了一声:“妈,是我,宋之叙。”
赵茹安在屋里顿了顿,悄悄往后退。
“妈,我先去后院收布。”
沈若棠没留她,只点头:“去吧,别插嘴。”
门开了。
宋之叙一身旧呢子大衣,肩膀上还搭着一件皱巴巴的风衣。
“妈,我听二哥说……您最近忙得厉害。”
沈若棠往旁边挪开凳子,“你二哥还会说人话?”
宋之叙一愣,“他哪又惹您?”
“惹不惹我不重要,他脸上那点皮还好意思派人来。”
宋之叙讪笑,“妈,您这几年脾气真越练越硬。”
沈若棠盯了他一眼,“你少来这套。你回来是干啥?”
“我……”他挠挠头,声音有点低,“厂子搬新址,得补点材料费。我想着去城里那边跑跑门子。”
沈若棠冷哼,“跑门子你找我干嘛?我又不掌门。”
“我不是为钱。”宋之叙有点急,“妈,您前两天不是听人说,秀妍那边怀二胎了吗?我想着,您是不是该看看小孙子?”
沈若棠的神情没动,连眼皮都没抬。
“看?她上回拿着你工资票骂我是‘扫把星’,那脸我还得去送上门?”
“妈,那都过去了。”宋之叙赶紧往前一步,“您心大点,她那脾气我也拦不住。”
“拦不住还娶?你现在有几个脾气是自己的?”
宋之叙被呛得说不出话,讪讪地搓手。
“妈,咱家人总得走动走动,不然外头人笑话。”
沈若棠转头,“别人笑话不碍事,笑话能当饭吃?
我这辈子怕过穷,没怕过嘴。”
屋里陷入一阵沉默。
宋之叙叹气:“妈,您是不是这几年越活越孤了?家里冷清,我看着也难受。”
“冷不冷我自己知道。你要真难受,就别回嘴。”
他抿唇,想笑又笑不出来。
“妈,您就不能松口?您看我媳妇那意思,这次是真想和好。”
“和好?上次她骂完我第二天就转头去她娘家哭,你以为我耳聋?”
“她年轻气盛嘛。”
“气盛的女人要理,理输的人才哭。”
宋之叙垂头半晌,叹了声气。
“妈,我是真不想夹在中间。您和她要是能见一面,我也能松口气。”
“我不见。她要真想过日子,让她自己来。
人活到那岁数,不会认理,来我门也白来。”
宋之叙眉头一皱,声音也硬了几分,“妈,您这人太死心眼了。
她那点嘴上功夫,您一辈子当没听见不行吗?一家人能闹一辈子?”
沈若棠抬眼,盯着他。
“你这话跟你爸一个味。
你们男人啊,爱拿‘一家人’当借口。
一家人也要有账。你要是理都糊了,家就剩怨气。”
宋之叙一时没话,半晌,讪讪道:“妈,反正我说一句,该松的您也不松。”
“你以为我硬是为了气谁?
我这心要再软一次,你们仨都得趴我头上。
我不松,是怕下回你再来求我给她擦屁股。”
宋之叙脸上的笑彻底僵住,“妈,您这话太难听了。”
“难听才真。
我这嘴不讨人喜欢,可说出去不反悔。”
院外的风带起灰尘,吹得窗纸一抖一抖。
宋之叙沉默地站着,神情在灯光下有几分僵硬。
“行,妈,我明白了。”
“明白啥?”
“以后家里的事,我自己扛。
不麻烦您,也不叫您操心。”
“这话我爱听。”
他提起外套往外走,刚到门口,又停下脚步。
“妈,您那口气能不能留一点给自己?
人要是把理都掏空了,心得多疼?”
沈若棠没接,只淡淡地说:“疼我也认。
我宁愿自己疼,也不被别人磨没了骨头。”
宋之叙没再回头。
门被风一推,重重地合上。
屋里顿时静得能听见水沿着屋檐滴落的声音。
沈若棠靠在椅子上,手轻轻摩着袖口。
她没叹气,也没骂,只喃喃一句:
“心疼不顶理,松一寸就塌一丈。”
外头又有脚步响起。
这回,是个女人的声音,清清冷冷:
“沈婶,是我,宋之瑶。”
沈若棠一抬头,神情没动,只淡淡应了一句:“你改口挺快。”
宋之瑶站在门槛外,身上罩着一件灰毛衣,裤脚全是泥。她手上拎着个帆布包,神情不自然。
“妈,我回来了。”
沈若棠往凳上一靠,语气平平:“我以为你在那布铺干得挺顺,不想回来。”
“我本来是不想的。”宋之瑶低头拢着袖子,“可厂那边年底裁人,先辞的是我。”
沈若棠没问原因,只“哦”了一声,“被辞也是本事。”
“妈,您能不能别一开口就挖苦。”
“我说实话。真有本事的人,不会让人赶出来。”
宋之瑶嘴唇动了动,没辩。她往屋里看,桌上还放着那个木匣。
“妈,您收钱了?”
“没。理没清的账,钱我不收。”
“那哥还回来?”
“来过。走了。”
屋里一阵沉默。
宋之瑶把包放到炕边,小声:“我听说他又跟那贺秀妍闹别扭。”
“你听谁说的?”
“厂里人。”
“你管他干啥?他媳妇是他挑的,我不掺和。”
宋之瑶咬了咬唇,试探着坐下,“妈,您这几年,真不想他们了?”
“想有用?我活这辈子,不图孩子回头。你们仨都大了,各有算盘。”
“妈,您真这么看我们?”
沈若棠看着她,“你要我说真话还是好听的?”
“真话。”
“那我告诉你,我看你们仨都一个德行——嘴勤,手懒,理糊。
你们不是没良心,是良心用错地方。”
宋之瑶抬头,眼眶有点红,“妈,我现在不一样了。”
“你哪里不一样?”
“我不想靠家,也不想再伸手。我自己找了个活儿,南街那家食堂,明天去试工。”
“行。”沈若棠点头,“别明天去,今天去。”
“妈,现在都傍晚了。”
“现在去才显得你真要干。”
宋之瑶怔了下,声音低,“您这人,连一句‘辛苦了’都不说。”
“我嘴不甜。甜话养不活人。”
母女俩沉默一会儿。宋之瑶叹了口气,忽然开口:“妈,我有件事想求您。”
沈若棠没看她,“求的事没轻事。”
“我朋友要结婚,她让我帮垫份子。要八块钱,我手里没攒下。”
沈若棠淡淡:“八块钱,你要跟我借?”
“借,不白要。”
“你打算啥时候还?”
“下个月领工资就还。”
沈若棠盯着她,“上回你借三块钱买布,说下个月还。后来呢?”
“那次不是……”
“借一次没还,第二次还敢来。这胆子,我倒该夸。”
宋之瑶低声说:“妈,您怎么总翻旧账。”
“账不翻,心不清。”
“可有的事翻来覆去说,也没意义。”
“对我有意义。
我这岁数记不住谁夸我,却记得谁赖我账。”
宋之瑶抿着嘴,眼圈发红,“妈,您是不是就不信我了?”
“信?我信豆腐都比信人强。豆腐坏了还能看见,人坏了得猜。”
“妈!”宋之瑶声音拔高,“我也不是那种人。您一直拿我当小孩看,我都二十六了。”
“你要真长大,就不会来问我八块钱。”
“那我以后不借了。”
“好。”沈若棠点头,“这话我爱听。”
宋之瑶站起来,气鼓鼓往门口走。
“妈,您这人说话真让人心寒。”
“你要怕冷,就多干点活。干热了不冷。”
她走到门口,又停下,声音发抖:“妈,您到底有多看不上我?我只是想让您夸我一句。”
沈若棠没抬头:“夸没用,夸能当饭?”
“可您从来没说过我一句好。”
“因为你还没做成让我夸的事。”
宋之瑶的眼泪在眼眶打转,手一抖,包掉在地上,里面的毛线球滚出来,滚到沈若棠脚边。
沈若棠看了眼,弯腰捡起来,拍了拍灰。
“这线细,打衣服得耐心。你做得下去,我就知道你真改了。”
宋之瑶抽泣着说:“妈,您就不能有一次先相信我?”
“我一辈子信过人三次——一次信你爸,一次信你哥,还有一次信你。
结果呢?信谁,谁跑。
我这辈子信人不成,还不许我信豆腐?”
“您要真这么想,那咱俩说什么都没用了。”宋之瑶一抹泪,拎起包。
“没用的事我不做,你做去。”
她走出门,脚步乱。门口的石板被雨打湿,鞋底一滑,差点摔倒。沈若棠本能地伸手去扶,手抬到一半,又放下。
“走稳点,别摔。摔了疼,没人扶。”
宋之瑶没回头。那句话卡在喉咙里,最后只剩一句哑声:“您就这心肠。”
门合上。屋里只剩一阵风钻进门缝,带着冷。
沈若棠坐下,半晌没动。她的手摸到那团毛线,指腹下是细微的毛刺。
她低声道:“小的那时打毛衣,我说她线乱,她哭半天。
如今不哭了,也不打了。”
她说完自己笑了一下,却没笑出声。
——
天擦黑的时候,院外忽然传来敲门声,急急三下。
沈若棠皱眉去开,门一开,宋之垣站在那。
“妈。”
“怎么,你们仨今儿排着来?”
宋之垣神色疲惫,衣服上全是泥,“我从镇上回来,听说您骂了哥。”
“骂?我还没用全劲。”
“妈,您能不能别老拿‘理’说事?
家里的人,哪能一辈子只讲理?”
沈若棠冷笑,“那你想讲啥?讲情?
讲情你找你嫂子去,别拿我当娘讲感情。”
宋之垣深吸口气,“您不讲情,那就讲实在的。
我这趟回来是想接您去我那边住。屋子收拾好了,干净,也暖和。”
沈若棠打量他:“你请我去住,是怕街坊笑,还是怕我真孤?”
“妈,您总这么说话,别人都不敢靠近。”
“靠近我干嘛?我又不是借钱机。”
宋之垣叹气,“我是真想孝顺您。”
“孝顺得有根。你这几年管我干啥了?
我病的时候你在哪?年三十那天你在哪?
现在房子盖好了,你才想起有妈?”
“妈——”
“别叫。”她打断他,“叫一声不顶账。你们嘴上的妈太多,心里的太少。”
宋之垣的脸有点挂不住,语气也冲了,“妈,您这脾气迟早得把自己孤成石头。”
“那也比让你们拿锤子砸强。”
他张了张嘴,忽然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
“这是我那边买的药,听人说您手经常疼。”
“药我不缺。疼是正常,手不疼才废。”
“您能不能就收着?”
“不收。”
“妈,您这样,人哪受得住?”
“受不住的早就死了。”
沈若棠一句话,把他噎住。
宋之垣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干脆笑了:“您就这么恨我们?”
“我不恨。恨是对有希望的人。”
“那您要啥?”
“我啥都不要。
你们要孝顺,就别拿嘴孝顺;要认错,就别再提‘妈’。
我这耳朵,听不出假的热乎。”
宋之垣盯着她几秒,叹气:“行,妈,我走。”
“你走慢点,别滑。
你二哥才摔过,省得你俩一块躺医院。”
他一甩门,出了院。
沈若棠目送他背影,嘴角微微一抿。
桌上那木匣还在,沈若棠伸手摸了摸,拿出那几张收据。
宋之叙、宋之垣、宋之瑶的名字排得整整齐齐。
她一张张对着看,嘴里轻声念:“大儿欠情,二儿欠理,小女欠心。”
她拿起笔,在空白处补了四个字——
“此账未清。”
笔尖划过纸,声音细,稳,像她的呼吸。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不急不慢。
沈若棠停下笔,抬头。
脚步在门口停了两秒,有人轻声唤:“妈——”
声音是女的,不是宋之瑶,也不是赵茹安。
她的眉心轻轻一跳。
“谁?”
门外的人顿了顿,声音低低的:“我是贺秀妍。”
沈若棠那手还搁在纸上,笔尖一点墨未干。
“谁?”她再问一遍。
外头那女人的声音更低了些,像怕被风听去:“我……我是贺秀妍。”
沈若棠笑了一下,笑意没到眼里。
“你可真有胆,知道我在家还敢来?”
门外没声。
“站那儿干嘛?想求我还是想吵?”
沈若棠放下笔,“既然敢来,就进。”
门开得慢,外头的风一挤进来。
贺秀妍穿着件浅粉的外套,头发打着卷,脚上的皮鞋被泥水溅脏,显然是犹豫了很久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