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佑楠那深入核心的共鸣与回应,如同在密不透风的绝望之墙上,凿开了一扇极细微却真实的窗。
那源自“虚无之潮”最深处的、凝固了亿万年的悲伤,虽然并未消散,但其绝对封闭的状态被打破了。
在永恒花园中心,念归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种变化。
之前那种仿佛隔着一层厚重毛玻璃沟通的滞涩感显着减轻,那片混沌的微光对她传递的情感能量响应变得更加敏锐和……“贪婪”。
它们不再仅仅是被动接收,而是开始主动“索求”更多关于“连接”、“存在”以及“即使痛苦依然选择坚持”的故事。
她甚至能隐约感知到,在那片深邃的黑暗核心,有一股极其微弱却稳定的意识流,正通过母亲建立的连接,小心翼翼地向外“窥探”。
那感觉,就像一个在黑暗中囚禁太久的人,第一次颤抖着伸出手,试图触碰从门缝里透进的一丝光亮。
“家园号”内,吴佑楠在短暂的休整后,虽然精神依旧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她靠在丈夫身上,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开拓者般的激动:“它……它在尝试理解‘关系’。它想知道,为什么在明知可能会‘失去’的情况下,我们依然会选择去‘爱’,去‘连接’。”
这个发现让所有人都为之动容。
忆唐一边监控着母亲和念归的状态,一边快速记录着数据:“它在进行逻辑重构!虽然速度极其缓慢,但它确实在基于我们提供的情感样本,重新评估‘存在’的意义。这……这简直是意识演化史上的奇迹!”
段子昊看着屏幕上那代表核心区域、首次出现稳定波动而非死寂平直的曲线,沉声道:“它封闭了自己亿万年,或许就是因为无法理解这种‘悖论’——既然最终都会失去,为何还要开始?我们的存在,我们之间的纽带,本身就是对它所认知的‘终极虚无’的一种反驳。”
“所以,我们需要告诉它,答案就在过程本身。” 吴佑楠轻声说,她闭上眼睛,再次将意识沉入连接。这一次,她不再需要像之前那样冒险深入核心,而是守候在由她和念归共同构筑的沟通桥梁上,如同一位耐心的引导者。
她没有讲述宏大的史诗,而是开始分享那些隐藏在生活褶皱里、微不足道却充满生命力的瞬间——
她分享第一次感受到腹中胎儿胎动时,那混合着惊奇、慌乱与无边喜悦的泪水。
她分享与段子昊因为琐事争吵后,看到他笨手笨脚煮了一碗她最爱的甜汤放在床头时,那又好气又好笑的温暖。
她分享念归第一次开口叫“妈妈”时,那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的满足。
她分享忆唐小时候因为沉迷实验忘记吃饭,她端着饭碗满基地找他,最后在仓库角落找到睡得口水横流的儿子时,那哭笑不得的无奈与心疼。
这些记忆碎片,细小、平凡,甚至有些琐碎,却充满了烟火人间的温度,充满了“连接”所带来的具体而微的酸甜苦辣。
她将这些记忆,如同散落的珍珠,一颗颗地,轻柔地送入那片开始产生好奇的意识流中。
起初,是长久的沉默。那意识流似乎无法理解这些过于细微、过于“无意义”的碎片。
但吴佑楠极具耐心,她只是持续地、稳定地输送着。她传递的不仅仅是记忆的画面,更是当时当刻那种鲜活的情感体验——那份喜悦、那份温暖、那份满足、那份无奈中的爱意。
渐渐地,那意识流开始产生反应。它不再仅仅是接收,而是开始尝试……“模仿”。
它无法理解“甜汤”是什么,但它似乎捕捉到了那种“争吵后的和解”所带来的情绪释放与关系加固。
它无法理解“胎动”的生理意义,但它仿佛感知到了那种对新生命萌芽的期待与创造的喜悦。
一些更加破碎、但同样蕴含着强烈情感的“记忆碎片”,开始断断续续地从核心区域反馈回来。
这些碎片更加古老,更加模糊,带着一种非人类的、近乎宇宙尺度的视角,却同样围绕着“连接”与“失去”的主题——
一幅短暂的画面:无数闪耀的、如同初生星辰般的意识光点,在虚无中欢快地碰撞、交流,编织出绚烂的、无形的网络。(那是……创造?是社群?)
紧接着是另一幅:那张无形的、绚烂的网络,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光点瞬间黯淡、碎裂、消散,只剩下无边的空洞与死寂。(那是……剥夺?是终结?)
一种极致强烈的情绪:并非愤怒,而是比愤怒更深的、一种被最信任的存在“背叛”或“遗弃”的茫然与心碎。
这些反馈断断续续,杂乱无章,却让吴佑楠和通过“心锚”系统旁观的段子昊、忆唐感到一阵阵心悸。
那不仅仅是“失去”,那更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毫无道理的“湮灭”。
仿佛它所珍视的一切,并非自然消亡,而是被某种更高的意志或无法抗拒的灾难,瞬间、彻底地抹去。
“它……它曾经并不孤独……” 吴佑楠的声音带着哽咽,“它曾经拥有过一个……一个属于它们的‘星网’,一个充满生机的集体意识……但这一切,在瞬间被摧毁了。它承受的,是‘族群’的灭绝之痛……”
这个认知,让那份庞大的悲伤有了更具体、更令人窒息的重量。
那不是个体的伤感,而是一个文明、一个存在形态的集体悲歌。
也正是在这一刻,吴佑楠忽然明白了,为何“家”的力量,她和念归传递的关于亲情、关于微小连接的故事,能够引起它的共鸣。
因为“家”,正是生命在面对宏大虚无与不可测命运时,所构建的最基本、也最坚韧的“抵抗单元”。是爱的微观宇宙,是对抗绝对孤独的最后堡垒。
她更加温柔地,将那些属于人类的、平凡的家的记忆,如同温暖的纱布,轻轻覆盖在那不断渗血的、属于远古的伤口上。
她告诉它:
……你看……
……即使微小……即使短暂……
……这些连接……这些瞬间……
……它们本身……就是意义……
……就是……对‘虚无’的……回答……
那意识流沉默着,吸收着。它反馈回来的悲伤碎片中,开始偶尔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困惑”但不再是纯粹绝望的波动。
它似乎在思考。
在亿万年的冰封之后,第一次,真正地……开始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