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的冬风裹着砂砾,像淬了冷的刀,往人裸露的肌肤里钻。张毅站在街道办事处那栋灰扑扑的二层小楼前,望着斑驳门楣上褪色的漆皮,喉头滚了滚——当年领导拍着他肩膀许下的承诺,总算落了地。只是这落地的声响里,藏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他从摸爬滚打的企业一线,一头扎进了陌生的行政办公区。
命运的齿轮总在不经意间偏轨。前一秒还在帆布厂车间里闻着机油味,下一秒就坐在了铺着绿绒桌布的办公桌前。他还没来得及摸透抽屉里文件的分类,区计委的人就抱着一摞审计报告走了进来,帆布厂三个字烫得他指尖发紧。
指尖摩挲着报告封面的纹路,过去两年的日日夜夜突然涌了上来:车间里通宵亮着的灯、和老工人们蹲在墙角啃着馒头商量技改、为了拉订单在酒桌上喝到胃出血……直到翻开报告,那行“净资产翻番”的数字撞进眼里,他紧绷的肩背才松了半分。可下一秒,备注栏里“经营方式不符合企业规范”的小字,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浇灭了所有暖意。
他苦笑着摇头。这两年,为了把帆布厂从倒闭边缘拉回来,他拆了多少国企的“老规矩”?搞计件工资、跟私人企业抢订单、让技术工带徒弟拿分成……哪一步不是踩着红线走?成绩是有了,可这“不合规”的帽子,终究还是扣了下来。
“咚咚”的敲门声打断了思绪。老周推门进来,手上攥着个鼓囊囊的档案袋,指节上的老茧磨得袋子边角发毛——那是在帆布厂车间里拧了三十年螺丝磨出来的印记。“张厂长,该改口叫张领导了。”老周的声音涩得像砂纸磨木头,“您给厂子造了奇迹,从快散架到净资产翻倍,没人不佩服。可这奇迹啊,有时候就是原罪,规矩摆那儿,咱绕不开。”
张毅接过档案袋,指尖触到老周掌心的温度,喉头又发紧了。他知道老周说的是实话,只是这实话里,裹着太多无奈。
下午的欢迎会办得热热闹闹,会后的聚餐摆了张圆桌,中间架着的铜锅还是帆布厂食堂里的老物件。炭火舔着锅底,高汤“咕嘟咕嘟”冒着泡,羊肉卷下进去,瞬间就滚成了卷儿。街道办的音主任举着酒杯笑:“张主任,以后咱就是一家人了!这火锅啊,就得这么热热闹闹才香!”
张毅跟着笑,嘴角却有些发僵。他看着铜锅里翻滚的羊肉,眼前突然晃过帆布厂车间里的景象:机器轰鸣着,工人们穿着蓝布工装,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手里的活儿却没停过。那才是他熟悉的“热闹”,是带着机油味和汗水味的、实打实的烟火气。
第二天一上班,张毅就把帆布厂的资料搬了出来。每一份报表、每一张技改图纸、每一份订单合同,都浸着他的心血。翻到一份旧文件时,夹层里掉出了一张叠得整齐的信纸。他展开一看,密密麻麻的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子执拗的真诚——是工人们的联名信。
“张厂长,俺们知道您为厂子熬了多少夜。这两年,俺们能按时拿工资,孩子能交得起学费,都是您的功劳。求您再‘骗’俺们两年,哪怕再累,俺们也愿意跟着您干!”
“骗”字被圈了又圈,像是怕他看不清楚。张毅的手突然抖了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怎么也忍不住。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为了“成绩”在拼,直到看见这封信才明白,他肩上扛着的,是几十户人家的生计,是工人们眼里的盼头。
夜深了,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窗外的街道静悄悄的,只有路灯投下昏黄的光。他知道,从今天起,“帆布厂张厂长”这个身份,该画上句点了。明天一睁眼,他就是街道办的张主任,要学写行政报告,要跟社区大妈打交道,要适应没有机器轰鸣的日子。
他试着把那些回忆往脑后推——车间里的笑声、审计报告上的红字、工人们联名信上的指印……可越推,那些画面越清晰。下班时,他走得很慢,脚步沉得像灌了铅。
两年之约的句点,终究还是画在了1996年的冬天。只是有些余音,会一直留在他心里,像铜锅里翻滚的高汤,像车间里没停过的机器声,在往后的日子里,时不时地冒出来,提醒他曾经有过那样一段滚烫的时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