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夜疾驰,三百余里路程已行至大半。沿途的景象愈发萧索,官道两旁的农田早已荒芜,露出龟裂的土地,偶尔可见几具无人掩埋的尸体,或为兵卒,或为百姓,皆已冻得僵硬,脸上凝固着惊恐与痛苦。寒风吹过,卷起枯黄的野草,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与马蹄声交织在一起,更添几分悲凉。
“将军,你看前方!”张铁牛粗豪的嗓音打破了沉寂,他抬手遥指前方,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王棣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前方数里之外,一团巨大的烟尘笼罩在官道之上,隐约可见密密麻麻的人影与马匹,正慢悠悠地向前挪动,速度竟不及他们轻骑的一半。那烟尘虽大,却散乱无章,显然行军极为懈怠。
“是马皋的铁骑!”王棣心中一紧,随即又生出几分疑惑,“马皋的铁骑,本该疾如奔雷,为何如此散漫?”他勒住马缰,踏雪乌骓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五十名亲兵也齐齐停下,动作整齐划一,如同一堵黑色的铁墙。
“追上去!”王棣大手一挥。
照夜白的四蹄已染得灰白,蹄铁与官道的青石碰撞,溅起的火星在晨光中一闪而逝。王棣勒马驻足时,玄色披风上凝结的霜花簌簌坠落,露出底下汗湿的劲装。五十名亲兵个个双目赤红,胯下战马喷着粗重的白气,鼻翼翕动间满是疲惫,唯有手中长枪依旧挺得笔直,枪尖映着东方初升的朝阳,泛着冷冽的光。
“将军,前方便是马皋的人马!”一名斥候打马回禀,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看情形,他们行军甚是迟缓,像是在……闲逛一般。”
王棣眉头一拧,提缰远眺。只见前方官道上烟尘弥漫,马皋的军队拖拖沓沓地铺开数里,旗帜歪斜,队列散乱。不少士兵解了甲胄搭在马鞍上,有的三五成群围坐路边啃着干粮,有的甚至脱了靴子捶打酸麻的腿脚,马蹄声稀稀拉拉,夹杂着喧哗笑闹,哪里有半分追击敌军的紧迫模样。
“好个杜充麾下的‘铁骑’!”张铁牛在一旁看得目眦欲裂,手中斩马刀被捏得咯咯作响,“追击义军尚且如此散漫,若是遇上金兵,岂不是一触即溃?”
王棣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怒火。他看得分明,那队伍中央一杆“马”字大旗歪歪斜斜地插在一辆华贵的马车顶上,旗面被风吹得皱巴巴的,连流苏都耷拉着。马车周围簇拥着数十名精壮骑士,个个衣着光鲜,腰间挂着酒囊,正高声谈笑,与外围疲惫不堪的士兵形成鲜明对比。
“照夜白”似也感受到主人的怒意,打了个响鼻,前蹄刨着地面。王棣双腿一夹马腹,沉声道:“弟兄们,随我上前!记住,只阻不攻,莫要让金人看了笑话!”
五十名亲兵齐声应和,声音虽带着疲惫,却依旧铿锵有力。他们催动战马,紧随王棣身后,朝着马皋的队伍疾驰而去。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惊雷滚过,很快便惊动了前方散漫的宋军。
路边围坐的士兵们纷纷抬头,见一支黑衣轻骑如同利剑般刺来,顿时慌了神,有的手忙脚乱地去抓兵器,有的踉跄着想要归队,原本的喧哗瞬间变成了混乱的叫嚷。
“何人敢在此地放肆?!”一声粗豪的怒喝从马车旁传来。只见一名身材矮壮、满脸横肉的将领掀开车帘跳下马车,此人头戴亮银盔,身披锁子甲,腰间挎着一柄弯刀,刀柄上镶嵌着几颗硕大的宝石,正是杜充麾下统领铁骑的马皋。他眯着一双三角眼,目光扫过疾驰而来的王棣等人,见对方只有五十余人,眼中顿时闪过一丝轻蔑。
王棣勒住马缰,照夜白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长嘶,前蹄在空中划出两道凌厉的弧线,才稳稳落地。他手中虎头湛金枪一挺,枪尖直指马皋,朗声道:“在下王棣,在此拦下马将军!”
马皋闻言,三角眼微微一挑,上下打量着王棣。见王棣虽面带风尘,却一身凛然正气,银鳞软甲虽被尘土沾染,腰间玉带依旧整齐,手中长枪寒光逼人,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但随即想起杜充的权势,又挺直了腰板,嗤笑道:“王将军?倒是久仰大名。不过,本将军奉杜相公之命,追击叛逆张用、王善,你拦我去路,是想违抗相公钧旨吗?”
“违抗钧旨?”王棣怒极反笑,声音洪亮如钟,震得周围士兵耳膜嗡嗡作响,“马将军,眼下金虏铁蹄踏遍中原,我大宋半壁江山沦陷,百姓流离失所,张用、王善虽为义军,却也是抗击金虏的汉人同胞!他们拿起兵器,不是为了反叛朝廷,而是为了保卫家园,抵御外侮!杜相公不思合力抗敌,反而令你我自相残杀,屠戮同胞,这等置国家大义于不顾的命令,也配称之为‘钧旨’?”
他的话语如同金石落地,掷地有声,周围不少马皋麾下的士兵闻言,都低下了头,脸上露出羞愧之色。他们大多是中原百姓,亲人多遭金兵蹂躏,心中本就对义军有着几分同情,只是军令如山,不得不从。
马皋脸色一沉,眼中闪过一丝恼羞成怒。他没想到王棣如此大胆,竟敢当众指责杜充,更没想到自己的士兵会被这番话动摇。他猛地拔出腰间弯刀,指向王棣,厉声道:“一派胡言!张用、王善聚众作乱,劫掠州县,早已是朝廷叛逆!杜相公奉天子之命镇守开封,扫除叛逆乃是分内之事!王棣,你不过是西京一小小的将军,竟敢干涉东京留守司军政,再敢多言,休怪本将军刀下无情!”
说罢,弯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寒光闪烁,杀气腾腾。他身后的数十名亲卫也纷纷拔出兵器,催马上前,将马皋护在中间,虎视眈眈地盯着王棣等人。
张铁牛见状,勃然大怒,催动战马就要上前,口中喝道:“狗官休得猖狂!俺看你是被杜充那奸贼蒙了心!今日便让你尝尝俺斩马刀的厉害!”
“铁牛,退下!”王棣抬手喝止了张铁牛,目光依旧坚定地望着马皋,“马将军,我知道你是奉令行事,但你可曾想过,今日你屠戮义军,明日金兵南下,谁来为你挡刀?今日自相残杀,消耗的是我大宋的抗金力量,得利的是金人!你我皆是大宋将士,当以国家为重,以百姓为重,岂能因一己之私、一道乱命,便做出这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他放缓了语气,眼中带着一丝恳切:“如今大错未就,你速速率领部下退回开封,劝说杜相公停止这场自相残杀。只要你我合力,联络义军,共抗金兵,何愁不能收复失地,还我中原清明?”
马皋脸上的横肉抽搐了几下,心中不由得有些动摇。王棣的话句句在理,他并非愚笨之人,自然知道自相残杀的危害。但他素来贪生怕死,又极善钻营,杜充手握东京军政大权,他若违抗命令,日后必定没有好果子吃。更何况,他早已收受了杜充不少好处,此次追击义军,更是想着能趁机劫掠一番,大发横财。
想到这里,马皋眼中的动摇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浓重的贪婪与傲慢。他冷笑一声,弯刀指向前方:“王棣,休要再花言巧语!本将军只知军令如山,杜相公让我杀叛逆,我便杀叛逆!你若再敢阻拦,休怪我不客气!”
说罢,他转头对身后的士兵大喝:“都给我听好了!谁敢阻拦本将军执行军令,格杀勿论!全军拔营,继续追击!”
周围的士兵们面面相觑,有些士兵依旧犹豫不决,但在马皋亲卫的威逼下,还是不得不拿起兵器,牵起战马,开始慢慢整理队形。那些围坐路边的士兵也纷纷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拖沓地朝着队伍前方走去。
王棣见马皋如此执迷不悟,心中怒火熊熊燃烧,手中的虎头湛金枪微微颤动,枪身的镏金虎头在晨光中仿佛活了过来,透着噬人的凶光。他身后的五十名亲兵也个个怒目圆睁,握紧了手中的长枪,胯下战马不安地刨着地面,只要王棣一声令下,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与马皋的人马展开厮杀。
张铁牛气得浑身发抖,络腮胡都竖了起来,他凑到王棣身边,低声道:“将军,这狗官油盐不进,俺们干脆冲上去,把他拿下,强行阻止他们!”
王棣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布满血丝。他知道,一旦动手,便是大宋军队内部的一场血战,无论胜负,最终受损的都是大宋的国力。他望着马皋那副嚣张跋扈的嘴脸,望着那些在军令逼迫下不得不前行的士兵,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但更多的是不屈的怒火。
他没有下达进攻的命令,而是催马上前一步,虎头湛金枪直指马皋的咽喉,声音冰冷刺骨:“马皋,你可想清楚了!今日你若执意前行,屠戮同胞,他日史书之上,你必将遗臭万年,成为千古罪人!我王棣在此立誓,定会阻止你,哪怕是血溅当场,也绝不退缩!”
马皋被王棣眼中的决绝吓得后退了半步,随即又强作镇定,冷哼道:“逞口舌之利有何用?本将军没空陪你废话!来人,把他给我拦下来!”
话音未落,他身后的亲卫便催马上前,手中兵器齐齐指向王棣,形成一道严密的防线。马皋则翻身跳上一匹战马,弯刀一挥,厉声喝道:“全军出发!谁敢延误,军法处置!”
随着马皋的命令,原本散乱的队伍慢慢挪动起来,马蹄声再次响起,只是依旧拖沓,少了几分气势,多了几分沉重。士兵们低着头,不敢去看王棣那双充满怒火与失望的眼睛,纷纷催动战马,朝着前方缓缓前行。
王棣勒马伫立在官道中央,玄色披风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如同一只展翅欲飞的黑鹰。他手中的虎头湛金枪依旧挺得笔直,枪尖对着马皋的队伍,眼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他知道,这场阻拦并未结束,马皋的队伍虽已前行,但他绝不会就此放弃。只要还有一丝希望,他便要拼尽全力,阻止这场自相残杀的悲剧发生。
张铁牛和五十名亲兵紧紧围在王棣身边,目光坚定地望着前方缓缓移动的队伍,手中的兵器握得更紧了。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尘土,迷了人的眼,却吹不灭他们心中的忠义之火。一场更大的冲突,似乎已在所难免。
寒风卷着尘土,刮过王棣紧绷的侧脸,他望着马皋队伍缓缓前行的背影,眼中最后一丝克制的火苗终被怒火吞噬。方才强忍的怒意如火山喷发,胸口剧烈起伏,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蓄势待发的战旗。
“竖子不足与谋!”王棣猛地勒紧马缰,踏雪乌骓感受到主人胸中的狂怒,再次人立而起,长嘶声响彻云霄,震得周遭战马纷纷不安地刨蹄。他手中虎头湛金枪高高举起,枪尖直指天际,阳光穿透枪身的镏金纹路,折射出一道刺目的寒光,“弟兄们!马皋执迷不悟,助纣为虐,今日便让他知晓,我大宋将士的忠义,绝非乱命所能撼动!随我冲锋,击溃此军,阻止这场自相残杀!”
“杀!”五十名亲兵齐声呐喊,声音虽只有五十人,却如惊雷炸响,盖过了马皋军队的拖沓蹄声。两日两夜的疾驰疲惫瞬间被忠义之火点燃,他们个个双目赤红,握紧手中长枪,催动火速,紧随王棣身后,如一支黑色的利箭,朝着数倍于己的敌军猛冲而去。
张铁牛更是早已按捺不住,斩马刀在手中抡起一道浑圆的弧线,刀刃劈开空气,发出“呜呜”的锐响,他放声咆哮:“狗贼们,拿命来!俺老张的大刀,早就想尝尝奸贼的骨头有多硬!”话音未落,他胯下战马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出,硬生生将五十人的冲锋阵形撕开一道缺口,却凭着一股悍勇,直奔马皋的亲卫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