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在那深秋的萧瑟时节,南三河仿佛被天公无情地泼洒了一把灰蒙蒙的锅灰,天地间笼罩着一片阴沉的色彩。
水流缓缓地沿着河道蜿蜒流淌,裹挟着枯黄的芦苇、腐烂的菱角叶,以及那些在寒冬中冻死的白条鱼,像是被无声的哀歌所笼罩。
微风从西北方向吹来,带着湖底深藏的寒意,卷起阵阵刺骨的冷气,犹如锋利的小刀在脸颊上划过,割得人颧骨发红、疼痛难忍。
那寒风渗入破旧的棉袄领口,顺着脊梁骨一路往下钻,令人忍不住浑身颤抖,寒意如潮水般席卷全身。
然而,姬永海此刻却浑然不觉寒冷,他的双眼炯炯有神,手中紧握着刚在公社供销社用攒了半年的牙膏皮换来的两挂鞭炮。(姬永海家距福缘集不到半里路,他经常在放学时间或周末在街后店旁捡废铜烂铁,牙膏皮等可回收废品到供销社回收店卖,换取零用钱)
那鞭炮,是他用无数个日日夜夜的节省换来的宝贝,是他对未来的一份希望,也是一份属于童年的纯真与勇敢。
姬永海,一个福缘大队小学三年级的学生,却早已在全校树立了“童年状元”的威名。
那年头,学校的规矩早已变得松散不堪,教室的门板被拆卸下来,变成了五彩缤纷的大字报的宣传栏。
老师们或许早已不再拘泥于传统的教学方式,课程随心所欲,课堂全凭心情起伏。
唯有姬永海不同,他那一双明亮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一切,课本上的课文只需念两遍便能背得滚瓜烂熟。
每次考试,他都能用那一支红钢笔圈出满满一页的“100”分,仿佛那是他用心血浇灌出来的荣誉花朵。
毕业典礼那天,校长总会把他推到操场边的土台子上,让他代表全校发言。
他站在那块土台上,望着台下黑压压的脑袋,嗓门高亢响亮,仿佛要用声音穿透寒风:
“我们是新时代的共产主义接班人!要让红旗飘扬在南三河的每一寸土地上!”
底下的掌声如雷,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连五年级的大孩子们都要对他投去敬佩的目光。
他是班长,胳膊上戴着用红绸子做成的“三道杠”,走路时胸膛挺得笔直。
身后总跟着一串“跟屁虫”——田慧法紧紧攥着他的衣角,庞四十扛着他的书包,姬忠连则不时替他挡开迎面而来的土坷垃。
这一切,仿佛让他成为了带领一众伙伴们的小司令,威风凛凛,英气逼人。
而南三河的土地,也在这片天地间划出了两块截然不同的天地。
桑庄小队的分家,就像一块完整的饼被硬生生地掰成了两半,碎屑纷飞,令人心生哀伤。
河东的土地肥沃得令人垂涎,土壤如油般流淌着金色的脂肪,种什么都能长得旺盛,收成也总是出乎意料的好。
而河西的小姬庄、田庄却守着那片涝洼地,土壤灰黑色,捏在手中像是散开的泥土。
过去是十年九不收,现在每年收获的希望总也是那么渺茫。
大人们为了分牛分犁,争得面红耳赤,连场院里的石碾子都被划出界线,像是要划出一条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孩子们也随之分成了两派,像两只咬架的狗,见面就龇牙咧嘴,仇视与敌意在他们心中根深蒂固。
以姬永海为首的恒丰队的孩子们,组成了一支充满朝气的少年军团。
田慧法是他最忠心的跟班,那个胆小的孩子曾在一次上课时尿了裤子,是姬永海用自己那件夹袄为他挡住了羞辱,从此成为了他最信赖的“跟屁虫”。
庞四十,名字虽简单,却像一头刚长成的小牯牛,十岁就已臂如铁柱,打架时最是勇猛无比。
姬忠连,是姬永海的本家堂叔,脑子灵活,精明尖巧,总能想出些歪点子,为他们的行动提供“智囊”支持。
而在另一边,桑庄队的孩子们则由队长桑羲真的儿子桑二拐领衔。
这个名字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划破了他们之间的平静。
桑二拐走路一踮一踮的,仗着他父亲是队长,竟敢在孩子堆里横行霸道。
他身后跟着桑鼓者,那小子嗓门大得能掀翻屋顶,吵架从未输过。刁连宝和刁二平,是一对心眼多、善于背后使坏的兄弟;而刁三义,瘦高如一根晾衣杆,却是个狠角色,手段阴狠,令人闻风丧胆。
在没分队前,不管大人们关系如何,桑庄队的孩子们是友好且一致对外的,很少打架争吵现象发生。现在几乎天天甚至时刻准备战斗。
放学的路上,两个队的孩子们不曾少干些“勾当”。
今天你抢了我的弹弓,明天我藏了你的书包,后天就在田埂上摆开阵势,用土坷垃当“炮弹”,有时打得头破血流,血迹斑斑。
姬永海早已定下规矩:“要打就光明正大,不能偷偷摸摸,更不能骂人爹娘。”
张二拐点头应允,但暗地里总有人在搞鬼。
这一天的下午,姬永海带着弟兄们在南三河的河滩上“演习”。
其实就是用弹弓打水面上的野鸭,享受那份童年的刺激与快感。
田慧法哭丧着脸跑过来,布鞋沾满泥巴,脸上还带着几道血痕,像是被树枝刮伤了一样。
“永海……永海……”他抽噎着,哭得鼻涕眼泪糊满了脸。
“张鼓者他们……他们打我……刁连宝还骂我是……是野种……”
“啪!”姬永海手中的弹弓突然断裂,橡皮筋弹在手上,火辣辣的疼痛让他皱起了眉头。
他的目光瞬间变得犀利,盯着田慧法脸上的血印子,心中燃起一股怒火:
“他们人呢?”
“在……在杨树林里……”
田慧法指着东边那片光秃秃的杨树林,嘴唇哆嗦着,声音带着颤抖。
“他们说……说我没爹……说我娘跟野汉子生的……”
“操他娘的!刁连宝竟敢如此撒野!”
姬永海忍不住骂出粗话,这是他从大人那里学来的,平日里极少出口。
他猛地扯下胳膊上的“三道杠”,塞进裤兜,撸起袖子,露出那细瘦但坚实的臂膀:
“庞四十,抄家伙!
忠连,去叫上钱家的二小子,让他在学校门口堵人,别让张二拐跑了!
慧法,带路!”
庞四十“嗷”地一声,捡起地上的半截扁担扛在肩上,像一头准备冲锋的战牛。
姬忠连撒腿飞奔,嘴里喊着:“钱二,跟我来,有架打!”
田慧法抹了抹眼泪,攥紧拳头,紧随其后。四个年幼的孩子,像四只饥饿的狼,气势汹汹地闯入那片杨树林。
树林中,几个人正荡着老杨树的秋千,笑声回荡在秋日的阳光下。
张鼓者嘴里还哼着酸溜溜的小调:
“没爹的孩子像根草,风吹雨打没人要……”
突然听到脚步声,他迅速从树枝上跳下来,叉着腰,歪着头:“哟,这不是恒丰队的‘大班长’吗?带着你的‘残兵败将’来送打的啊?”
刁连宝在一旁拍着手笑:
“田慧法,你娘昨晚又跟谁睡了?是不是给你找了个新爹?”
田慧法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刁连宝,话都说不出来。
姬永海没有废话,迅速冲上去,一拳打在刁连宝的肚子上。
刁连宝“哎哟”一声蹲在地上,张鼓者骂着“操你娘”,便扑了上去。
庞四十横着扁担迎战,“砰”的一声,将张鼓者弹得远远的,摔了个四脚朝天。
杨树林瞬间变成了战场。
姬永海身手敏捷,像只灵巧的猴子,在树间穿梭,专打张鼓者的屁股和腿。
庞四十与刁三义扭打在一起,两人都力大无穷,抱在地上滚来滚去,泥水飞溅,像两头泥猪。
姬忠连和钱二则联手对付刁二平,那小子不堪一击,几下便被按倒在地,哭得撕心裂肺。
田慧法红着眼睛,喷发出内心无法抑制的愤怒,一股劲冲向刁连宝,两人抱在一起,互相揪头发,啃胳膊,像两只愤怒的小狗,血肉模糊,战斗持续不断!
这场混战,仿佛一场童年的角斗,充满了血性与不屈。
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宣示着对这片土地、对自己尊严的扞卫。
童年的世界,没有复杂的规则,只有一腔热血与一份纯粹的勇气。
南三河的秋天,虽然寒冷,却因为这些少年们的豪情壮志而变得炽热如火,燃烧着他们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和不屈的意志。
这就是那个年代的童年,一个充满争斗、勇气与梦想的时代。
在那片被灰暗包裹的土地上,少年们用他们的行动书写着属于自己的篇章,坚韧不拔,勇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