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云!你听我说!事情不是……”羌忠远猛地向前跨出一步,脸上是混合着巨大痛苦和急于辩白的焦灼,声音嘶哑。
然而,他的胳膊被姬忠芳死死地拽住了。
“说啥?有啥好说的?”
姬忠芳尖利的声音陡然拔高,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下巴扬得更高,辫梢的红绸子在风里甩出一道刺目的弧线。
“你在安达跟人家楚恩军楚排长通信的事儿,公社宣传队里都传遍了!
忠远哥傻傻地等了你五年!
五年啊!你呢?攀上高枝儿了!拍拍屁股就奔着河东的好日子去了!你心里还有他吗?”
她的话语像淬毒的利箭,又快又狠。
虞玉兰气得浑身筛糠似的抖起来,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扬起枯瘦的手就要朝姬忠芳那张得意的脸上扇去!
然而,她的手在半空中被几只有力的大手死死架住了。
几个闻声从羌家院子里冲出来的亲戚,七手八脚地拦住了她。
“大喜的日子!玉兰大娘!可不能动手啊!”
有人扯着嗓子喊,声音里带着酒气和看热闹的兴奋。
“忠云妹子在东北是光荣的劳模!配军官楚排长,那是天造地设!
忠芳配忠远,也是咱河西岸顶顶好的姻缘!这不正好嘛!都是天作之合!天作之合啊!”
一阵混杂着酒气、起哄和不明所以的哄笑声在院子里炸开,乱糟糟地冲击着耳膜。
在这令人窒息的喧嚣中,姬忠云的目光穿透混乱的人群,死死地钉在羌忠远的脸上。
他的眼睛里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巨大恐慌和混乱,那眼神,像极了当年他弄丢了省滨湖水产学校录取通知书时的模样,无助得像被抛弃的幼兽。
只是那次,他浑身颤抖,却紧紧攥着她的手,手心冰凉全是冷汗,声音哽咽却异常清晰地说:
“忠云,别怕,我再考!我一定能考上!”
而这一次,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千言万语,最终却猛地别过头去,死死抿紧了嘴唇,抿成了一条毫无血色的、倔强又绝望的直线。
她欲上前问一问羌忠远,既然这样绝情无义,为何又利用人脉关系,将她的团组织关系扣在家里。
这是她忠云百思不得其解也是终身不能原谅他的问题。他羌忠远能利用到这些人这些关系也实属不易。
他扣住了忠云的政治生命,也扣住她的魂。
他不但使她在东北失去了政治生命,继而造成了忠云对他的误解误判和误读。
使她失去了更多的选择和发展机会和更加美好的未来。
他不是不可以和她的忠芳妹相好,她不能原谅他的是,他在和她妹好的同时还扣住她的政治生命!牵住她的魂!
她越想越觉得这羌忠远已经不是个人!
她发誓此生不再见此人!(此后,姬忠云真的至死再未见羌忠远一面)
那跑调的、催命般的《百鸟朝凤》唢呐声,不合时宜地再次尖锐地响了起来,更加急促,更加刺耳,像钝刀子割着神经。
姬忠云突然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仿佛五年北大荒的风雪严寒、开荒伐木、腰酸背痛积攒下的所有力气,在这一瞬间,被抽得干干净净。
她连站立的力气都消失了,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她艰难地弯下腰,手指颤抖着去捡地上那个沾满泥灰的帆布包。
指尖刚触到粗糙的帆布面,一阵由远及近、撕裂空气般的轰鸣声,如同狂暴的野兽咆哮,凶猛地碾碎了唢呐的嘶鸣,也碾碎了河西岸这场荒诞的“喜事”!
三辆漆色斑驳、沾满泥浆的挎斗摩托车,如同三头钢铁怪兽,带着嚣张的尘土和刺鼻的汽油味,粗暴地急刹在羌家门口!
车轮卷起的尘土和枯草碎屑扑了看热闹的人群一脸。
车斗里跳下几个穿着笔挺草绿色公安制服的人,那制服的颜色在灰扑扑、破败的河西岸土坯房背景下,亮得刺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威权。
为首的一个身材高大的公安,面无表情,手里高高举起一张盖着猩红印章的纸,他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钢锥,狠狠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砸得在场所有人灵魂出窍:
“羌忠远!有人揭发你收听敌台反动广播!破坏军婚!组织反革命小集团!证据确凿!跟我们走一趟!”
尖锐刺耳的唢呐声,如同被利刃骤然割断的喉咙,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静瞬间笼罩了这片小小的天地,只剩下摩托车引擎粗重而单调的喘息。
羌忠远整个人像被这声断喝钉在了原地,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是极度的震惊和茫然,随即像是被火燎到一样,剧烈地摇头,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而变了调:
“没有!我没有!这是诬陷!谁揭发?我收听什么敌台?我破坏谁的军婚?我组织什么集团?
我羌忠远是什么人,街坊四邻谁不知道?”
他急切的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又突然变得陌生的脸,试图寻找一丝信任。
“没有?”
那公安人员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弧度,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掏出一沓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张。
“啪”地一声抖开。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你亲手带出来的宣传队员,你的好同伴、好朋友,都摁了手印指证你!
揭发你多次召集他们在村西头废弃的龙王庙秘密集会!
还揭发你亲口散布反动言论,说什么‘要搞真正的什么主义’!
白纸黑字,铁证如山!”
他的声音如同法官在宣读死刑判决。
姬忠芳的目光惊恐地随着公安人员的手势望去。
只见人群里,几个熟悉的身影畏畏缩缩地站了出来,正是平日里跟在羌忠远屁股后面、在公社汇演时唱着他写的《河西谣》。
口口声声喊着“忠远哥是咱村的大才子”的那几个年轻队员!
此刻,他们一个个眼神躲闪,却又强撑着梗起脖子,脸上带着一种扭曲的、急于撇清的狂热,伸出手指,颤抖却用力地指向脸色惨白的羌忠远。
声音参差不齐却同样尖锐地嘶喊起来:
“打倒地主狗崽子羌忠远!”
“羌忠远是隐藏在革命队伍里的毒蛇!”
“他在龙王庙放毒!我们都受他蒙蔽了!”
唾沫星子从他们激动开合的嘴唇里喷溅出来,落在羌忠远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蓝布褂子上,留下点点肮脏的湿痕。
“还有这个!”公安人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掌握绝对证据的冷酷,又举起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口已经撕开。
“现役军官楚恩军同志,实名举报!举报你羌忠远,利用旧情,纠缠、骚扰、破坏他与未婚妻姬忠云同志的军婚!性质极其恶劣!影响极其严重!这是对人民军队的猖狂挑衅!”
“楚……恩军?”羌忠远的脸瞬间失去了最后一丝人色,变得如同脚下的冻土般灰败死寂。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猛地转向院墙内那个摇摇欲坠的红色身影,眼神里的恐慌彻底碎裂,只剩下一种濒死般的、彻底的空洞和绝望,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
“忠云……忠云!我不认识他!我根本不认识什么楚恩军!我没有!我从来没有……”
他徒劳地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一把冰冷的空气。
姬忠云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她想喊,想尖叫,想告诉所有人这是一个天大的阴谋!
可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姐夫丁大柱那些语重心长、充满“革命前途”考量的信件内容(“楚排长是组织上经过严格考察介绍的可靠同志”),
姐姐姬忠兰在寄出她照片时那不容置疑的语气(“忠云,这是任务,是光荣,更是你的出路”),一幕幕在她混乱的脑海里急速闪现、碰撞!
原来那些冠冕堂皇的“为了你好”、“为了前途”的精心安排,早就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在她浑然不觉中,织成了一张巨大而冰冷的罗网!
如今,这张网轰然收紧,不仅牢牢困住了羌忠远,也让她自己,成为了网中绝望挣扎的猎物!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又被她死死咽了下去。
“铐上!带走!”公安人员厉声喝道,毫无感情,如同处置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
两个身材壮实的公安立刻上前,一左一右,粗暴地扭住羌忠远的双臂,将他单薄的身体死死钳制住。
一副冰冷、闪着金属寒光的手铐,在众目睽睽之下,“咔嗒”一声脆响,如同丧钟敲响,牢牢地锁住了他那双曾经能写出动人歌谣、能奏响悠扬唢呐、能笨拙地为她弯制铜丝梅花扣的手腕!
这刺耳的声音惊飞了院墙上几只探头探脑的麻雀,它们扑棱棱尖叫着冲向灰蒙蒙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