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英的眼睛骤然睁大,似乎瞬间被点亮了一盏明灯。
那一瞬间,她仿佛穿越了层层迷雾,看到了藏在心底的那片希望的曙光。
她的视线落在那堆散乱的数字和符号上,心头泛起一阵微微的震颤。
那些简单的数字,仿佛在她面前变得鲜活起来,变成了她熟悉的村路、河滩和那一望无际的田野。
“所以……”姬永海指着那张题目,声音温和而坚定,“火车从甲地到乙地,跑了……”他引导着永英的视线,逐步拆解那抽象的数字,将它们用最朴实的“公里”换算成她熟悉的“时辰”和“路程”。
他的语调像夜风轻拂过干渴的田野,带着一股温暖的力量,逐渐驱散了她心中的迷茫。
永英的脸色由紧绷逐渐变得柔和,那层笼罩在心头的“无知”的厚重冰壳,仿佛在弟弟永海用生活的常识点亮的微火中开始融化、碎裂。
她的眼中逐渐浮现出豁然开朗的光芒,就像拨开了浓重的雾霭,终于看清了前方的道路。
她用力地点点头,接过弟弟递来的铅笔,那上面还残留着弟弟掌心的温度。
她重新坐回那张小板凳上,面对那本旧书,笨拙而坚决地开始演算。
灯光下,她那瘦弱的身影被拉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一棵在夜色中努力伸展枝叶、汲取养分的小树。
夜色渐深,暑热依旧在空气中弥漫。
蚊虫在油灯周围嗡嗡飞舞,像一团团烦躁的黑雾缭绕不散。
永英的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后背的粗布小褂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令人难以忍受。
她的小木桌上,摊开着几本破旧的课本和一些捡来的散发着油墨味的废报纸。
她伏在桌沿,眼神专注得几乎凝固,铅笔头在粗糙的草纸上沙沙作响,不是在做题,而是在用心描摹。
她用铅笔沿着旧报纸的边缘细心地画线,然后拿起一把豁了口的旧剪刀,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小心翼翼地沿着画好的线裁剪。
剪下的长方形纸片,她用面粉熬成的稀薄浆糊沿着边缘一点点粘合,叠成一个个规规矩矩的小纸袋。
她的动作笨拙却极为专注,浆糊常常涂多了,溢出粘在纤细的手指上,黏糊糊的。
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紧贴在皮肤上,她也懒得去拂开。
桌上堆满了废弃的报纸,那是她在公社废品站、大队部垃圾堆旁“淘”来的宝贝。
那些曾经印满口号和领袖画像的纸张,如今只剩下褪色的墨迹和卷曲的边缘,散发着陈旧油墨和尘土的气息。
但在永英的眼中,每一张都像闪烁着微光的宝石。
她细心抚平报纸的褶皱,像呵护珍贵的丝绸一样,挑拣出相对干净、没有大块污渍的版面。
那些曾经承载着宏大叙事的文字和图像,如今被她的小手裁剪、折叠,赋予了最朴实的用途——用来装盐、散装红糖、针线包的小纸袋。
她熬得眼睛发红,像只小兔子。
终于,一摞大小不一的纸袋在她的巧手下诞生了。
虽然歪歪扭扭,边缘粗糙,却凝聚了她全部的心血和汗水。
她细心地把它们捆扎好,像在抱着脆弱的珍宝一般。
第二天中午,烈日当空,炙热的阳光像一把火焰灼烤着大地。
永英背着一小捆纸袋,顶着毒辣的阳光,小跑着来到供销社那刷着绿色油漆的木柜台前。
柜台后面坐着胖胖的张会计,正摇着蒲扇打盹。
永英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把那捆纸袋递了过去,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
“张……张会计,您看……这袋子……”
张会计睁开惺忪的睡眼,瞥了一眼那粗糙的纸袋,又看了看面前这个瘦小得像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小姑娘,鼻子里哼了一声:
“又是你?这糊的啥玩意儿?边都没对齐,能装东西吗?供销社要的是结实整齐的袋子!”
他不耐烦地挥了挥蒲扇,带起一股热浪,“拿走拿走,别挡着我睡觉!”
那一瞬间,一股巨大的委屈涌上永英的心头,鼻子一酸,眼圈立刻泛红。
她死死咬住下唇,强忍着眼泪,没有让它掉下来。
她抱着那捆被拒绝的纸袋,仿佛抱着自己破碎的希望,低头不语,缓缓挪出供销社阴凉的门洞,重新踏入外面炽热刺眼的阳光。
阳光像白色的浪花一样铺满大地,晃得她头晕目眩,脚下的土地烫得令人难以忍受。
她走到供销社旁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的树荫下,小小的身影蜷缩起来,背靠着粗糙的树干,把脸深埋在膝盖里,肩膀无声地颤抖着。
汗水夹杂着泪水,滑入嘴角,咸涩难忍。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搭在她颤抖的肩膀上。
永英猛然抬头,泪眼朦胧中,看到弟弟姬永海那张被晒得黝黑却沉静如水的脸庞。
“弟弟……”她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来。
姬永海没有多说,只是蹲下身,从她怀里接过那捆纸袋。
他那粗糙的手指细细摩挲着纸袋的边缘、粘合处,反复端详着。
他的眼神专注而锐利,仿佛在检视一件精密的仪器。
永英紧张地看着他,连抽泣都忘了。
片刻之后,姬永海抬起头,平静地望着仅比他大两岁的姐姐:
“浆糊太稀,粘不牢,边也不够平整。
用的报纸太脆,容易破。”
他的声音虽不高,却像锤子一样精准敲打着永英的心坎,让她感受到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
“可是……”永英的小脸上满是不甘和委屈。
“我用心裁的,裁得还算方正,叠得也挺整齐的,知道用废报纸,心思也算巧。”
她把纸袋递还给弟弟,眼里满是期待和信任。
“弟弟,您教我吧,我还会继续练习。”
姬永海站起身,点了点头:
“走,回家,我来教你。”从那天起,他变成了永英的“技术指导”。
他从废品站、旧报纸堆里找来几本厚实、光滑的旧画报。
教她如何熬制浓稠得像米汤一样的浆糊,教她用破碗底当压平的工具,把裁好的纸片压得平整光滑。
他那粗糙的大手握着永英纤细的手,耐心地示范每一个步骤:
蘸浆糊、对齐折叠、压实边角,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永英学得格外刻苦。白天在学校,她利用课间的短暂时间,把老师用过的粉笔头收集起来,在石板上反复练习画直线、测量尺寸。
晚上,在油灯的微光中,她一遍遍熬浆糊,一遍遍裁剪、折叠。
手指被粗糙的纸边划破,被滚烫的浆糊烫出水泡,她咬紧牙关,用破布条缠一缠,继续坚持。
灯光映照着她执着的身影,在巨大的土墙上投下一道微弱而坚韧的剪影,仿佛一棵在黑夜中努力伸展枝叶、汲取养分的小树。
终于,一批坚韧挺括的纸袋新鲜出炉。
它们棱角分明,粘合紧密,像一块块整齐的小砖块。
永英再次背着它们,满怀信心地走到供销社。
她不再畏缩,而是挺直了身板,坚定地走到柜台前,将纸袋放在那儿。
张会计随意地瞥了一眼,拿起一个掂了掂,又在光线下细细端详,脸上的不耐烦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讶。
他用手指轻轻捏了捏,感受着纸袋的硬度和韧性,点了点头:“这次还算像样了。
行,搁这儿,回头我帮你算算价。”
他的语气虽然平淡,却带着一份认可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