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离了那初具雏形的码头与集镇,沿着新辟的、以碎石初步压实的宽阔道路,向南田湾工坊区深处行去。
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泥土、木材与淡淡的海腥气,更夹杂着一股蓬勃向上的干劲。
行不多时,一片更为开阔、规划井然有序的场地呈现在眼前。
只见大片土地已被平整夯实,以石灰划出清晰的白线,勾勒出不同功能区域的轮廓。
深广的基础沟壑纵横,显示出未来建筑的宏伟规模。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那片标注为“钢铁厂”的区域,地基开挖极深,显然是为承载那未来将出现的庞然巨物——高炉而准备。
“公子,徐公子,请看,”王刚引着众人,指着那纵横交错的沟渠网络,语气中带着自豪,道:“此乃整个工坊区的排水系统。
依公子吩咐,所有厂区、道路两侧,皆预设了砖石砌筑的排水明沟与暗渠,最终汇入主管道,直排入海。
确保即便暴雨如注,工坊区内亦无积水内涝之患。”
徐光启蹲下身,仔细察看那沟渠的坡度、宽度与砌筑工艺,赞叹道:“《管子·度地》有云:‘夫水之性,以高走下则疾,至于漂石。’
此排水系统,深得水势下行之妙,规划缜密,防患于未然,真乃百年大计之根基!”
奕帆颔首,目光却被工地上随处可见的一些简易机械装置所吸引。
只见一些关键物料堆放区或建筑高处,架设着不少利用杠杆、滑轮原理制成的简易龙门吊或臂式吊杆。
工匠们喊着号子,合力拉动绳索,便能将沉重的石材、木料轻松吊起,精准安放到预定位置。
虽结构简单,却极大地节省了人力,提高了效率。
“好!妙哉!”
奕帆忍不住击节赞叹,对身旁的王刚和徐光启道,道:“王刚,你看这些龙门吊、滑轮组,虽看似简陋,却将杠杆、滑轮之理运用得恰到好处,省力而高效。
可见我华夏工匠,智慧无穷,对机械原理之领悟运用,早已深入骨髓。
《荀子·劝学》篇有言:‘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此之谓也!”
王刚憨厚一笑,挠了挠头道:“公子过奖了。
这都是老师傅们根据以往经验,因地制宜弄出来的土法子,让公子和徐公子见笑了。
不过确实好用,以往需要十几人抬的大梁,如今三五人便能轻松吊装到位。”
徐光启更是看得目不转睛,他走到一架简易龙门吊下,仰头观察其结构,又试着拉动了一下绳索,感受其省力效果,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道:“奕兄所言极是!
《墨经》中早有对杠杆、斜面、滑轮之论述,曰‘力,形之所以奋也’,‘均之绝不,说在所均’。
今日亲眼见得这些‘奇器’用于实际,方知古人智慧之精深,更知格物致用之迫切!
若能将这些原理深入研究,加以改进,其效岂不更巨?”
奕帆拍拍他的肩膀,鼓励道:“徐兄既有此心,日后这工坊内的诸多‘奇器’,便交由徐兄参详改进。
若能造出更高效、更省力的机械,于我建设大业,功莫大焉!”
徐光启激动地拱手道:“小弟定当尽力!”
众人继续前行,王刚一边引路,一边开始详细汇报工坊区的建设进度,他声音洪亮,条理清晰,显然对各项事务了如指掌道:
“公子,徐公子,陆二哥,钱师爷,且容属下禀报目前情形与后续安排。”
王刚清了清嗓子,指着那片已初见轮廓的巨大地基道,“首先,是这核心工坊区。
根据规划,这边的大型仓库,预计在今年九月,便可全部建成!
届时,库房宽敞坚固,足可容纳目前所有工坊物料及部分未来产出。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笑容,道“仓库建成后,咱们在这边工坊区干活的一千多号工匠、护卫弟兄们,便可先临时入住仓库隔出的区域,虽略显简陋,但至少能遮风挡雨,再不用挤在那潮湿闷热的帐篷里了!
此乃当务之急,属下必优先确保!”
众人闻言,皆露喜色。
陆苗锋哈哈笑道:“好!王刚兄弟这事办得妥当!
弟兄们有了个像样的窝,干活才更有劲头!
总不能让大家一直天当被子地当床嘛!”
钱炜也捻须点头道:“安居方能乐业,此乃稳定人心之要策。”
王刚受到鼓励,继续道:“其次,便是专为工坊区工匠及眷属规划的三百间房屋。
这些房屋皆按公子定下的标准建造,砖混结构,配有独立卫生设施。
目前地基已全面开挖,部分已开始砌墙。
属下估算,若物料人力充足,天气晴好,预计今年十二月初,这三百间房屋便可全部建成,达到入住条件!
届时,大家便可真正在此安家落户了!”
“好!‘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奕帆不禁吟出杜工部诗句,感慨道,“虽不敢说千万间,但能让追随我们的弟兄们有个温暖稳固的家,我心甚慰!
王刚,此事你功不可没!”
王刚连忙谦逊几句,接着指向远处靠近海岸线的一片区域,那里正在进行大规模的土地平整和围堰施工,显然工程更为浩大。
“再者,便是重中之重——船坞!”
王刚语气凝重了几分,道:“船坞建设,技术要求高,工程量大。
目前我们正全力抢工,预计年底前,可将主体船坞建设完成!”
他眼中闪烁着憧憬的光芒道:“只要船坞一成,明年开春,我们便可利用现有木材,先行建造一批结构相对简单、适用于近海短途运输的中小型商船!
如此,咱们岛上人员物资往来,便再也不用眼巴巴地等着租借官府那几条福船了,主动权尽握我手!”
此言一出,众人精神大振。
程潇波抚掌笑道:“妙极!有了自己的船,咱们这心里可就踏实多了!
到时候,我老程亲自带人跑几趟,把这周边水道摸得门儿清!”
王刚最后将目光投向那片正在深挖的钢铁厂地基,声音也拔高了几分道:“最后,便是这钢铁厂!
此乃我们未来建造大型远洋船只、乃至各类精良器械的核心!
预计明年开春后可完成主体建设并点火试产。待钢铁厂顺利产出合格的钢材,”
他用力一挥手,充满信心地道,“属下敢立军令状,最迟明年五月份,我们便可利用自产的钢铁,开始铺设龙骨,建造奕公子所设计的那种改良型、能抗风浪、适航性更佳的大型远洋船只!
届时,不仅新船可按新图纸建造,就连现有船只的改进加固,也都有了材料保障!”
这一连串清晰明确、环环相扣的进度规划,如同一幅宏伟的蓝图在众人面前徐徐展开,将未来的希望勾勒得无比真切。
陆苗锋听得热血沸腾,猛地一拍大腿,声若洪钟道:“好家伙!
照这么干下去,等到明年年底,后年开春,咱们岂不是就能拥有一支属于自己的船队了?
到时候,什么近海商贸,什么远洋探索,还不是由着咱们的性子来?哈哈哈哈哈!”
钱炜亦是抚掌含笑,眼中精光闪烁道:“昔日陶朱公三致千金,倚仗的便是舟车之利。
若真能建成船队,扬帆四海,其利岂是千金可计?
公子之谋,真乃经天纬地!”
徐光启早已心驰神往,他望着那繁忙的工地,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桅杆如林、帆影蔽日的盛况,喃喃道:“‘鲲鹏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吾等今日之基业,便是那鲲鹏振翅之始啊!”
奕帆心中亦是豪情激荡,但他深知行百里者半九十,压下心绪,对王刚郑重道:“王刚,规划甚好!然切记,‘慎始而敬终,行稳致远’。
质量、安全,绝不可有丝毫松懈!
需要什么支持,尽管直言!”
王刚挺直腰板,肃然应道:“公子放心!属下晓得轻重!
必当兢兢业业,绝不敢负公子所托!”
是夜,鹤浦岛上灯火通明,虽无城中夜市之繁华,却另有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
在临时搭建的、充当食堂和议事厅的大型工棚内,奕帆召集了所有在岛的工匠、护卫、力工头目,举行了简单的慰劳大会。
奕帆站上临时垒起的土台,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饱经风霜、却充满干劲的脸庞,朗声开口,声音在工棚内回荡道:“诸位弟兄!
诸位为鹤浦港建设,栉风沐雨,日夜辛劳,奕某在此,先行谢过!”
他抱拳,深深一揖。
台下众人纷纷还礼,嘈杂声渐渐平息。
奕帆直起身,脸上带着温和而真诚的笑容道:“今日召集大家,有两桩喜事要宣布。
这第一桩,便是我奕帆日前在绍兴已成家立室,娶了几房夫人。”
台下顿时响起一阵善意的哄笑和祝贺声。
奕帆抬手虚按,继续道,“然则,当时诸位皆在此地为基业奋战,未能到场喝上一杯喜酒,我心实感歉然!”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充满力度道:“故而,今日,我便以此方式,补上诸位这杯喜酒钱!
所有在岛参与建设者,无论工匠、护卫、力工,每人赏赐喜钱——二两白银!”
“二两?”
“真的假的?”
“奕公子万岁!”
台下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二两白银,对于这些普通工匠力工而言,几乎相当于大半个月的工钱,岂能不喜?
奕帆微笑着等待欢呼声稍歇,才再次开口道:“这第二桩,便是真心实意地感谢诸位!
感谢诸位不辞劳苦,坚守于此荒岛,用汗水浇筑这未来之港!
此赏,既是喜钱,亦是酬劳诸位之辛勤!
望诸位再接再厉,与我奕帆,共筑此不世之功!”
“愿追随奕公子!共筑不世之功!”
不知是谁率先喊了一句,顿时引来山呼海啸般的应和,声浪几乎要掀翻工棚的顶盖。
人人脸上都洋溢着激动与感激,士气高涨到了顶点。
随后,根据钱炜随后统计,共计发放赏银八千五百余两。
看着那如流水般支出的银两,奕帆心中却无半分不舍,唯有看到众人干劲被彻底激发的欣慰。
只是他暗自内视那随身空间,之前备下的巨额银票确已消耗一空,仅余那十口小箱,内装三万四千两黄金,静静地躺在角落,成为最后的压舱石。
(他想起家中夫人章虞婕那里,还有其父章太炎作为嫁妆赠予的五十万两巨资,心下稍安,但那乃岳家厚赐,非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想动用。)
慰劳大会结束后,夜色已深。
奕帆回到自己那间临时搭建、陈设简陋却收拾得干净整洁的木屋内。
油灯如豆,映照着他沉思的面容。
钱炜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掩上门,脸上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却是兴奋。他低声道:“公子,人都散了,赏银也已按册发放完毕,并无差错。”
奕帆点头,示意他坐下道:“钱先生辛苦了。
正好,趁此夜深人静,你将如今账目情况,与我细细分说一番。”
钱炜从怀中取出一个厚厚的账本,就着昏黄的灯光,翻到最新一页,手指点着上面的数字,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掌管巨额财富特有的谨慎与激动道:“公子,容老朽禀报。
截至目前,陆二哥与王鹏宇员外共同投入的六十万两股银,已实际支用一十三万两。
加之公子您前后交由老朽掌管的三十四万两私蓄,我等在鹤浦港建设上,已共计投入四十七万两白银!”
这个数字让奕帆眉头微挑,虽早有心理准备,亲耳听到仍觉震撼。
这几乎是他穿越以来积累的大半身家,加上两位盟友的重注。
钱炜继续道:“根据目前工程进度及后续物料、人工、船只建造等预算,老朽初步核算,若要完成公子所规划的第一年建设目标——即码头主体、首批五百间房屋及核心工坊区建成,船坞完工并开始建造近海船只……总计需再投入约四十三万两。
换言之,总投资预计将达到九十万两之巨!
届时,第一年的宏图,便可基本奠定!”
奕帆听着钱炜清晰缜密的汇报,看着他眼中那属于老练账房特有的精明与笃定,心中感慨万千。
他起身,对着钱炜郑重一揖道:“钱先生!
运筹帏幄,精打细算,将这百万巨资调度得井井有条,使工程得以顺利推进,先生实乃萧何之才!
奕帆在此,拜谢先生!”
钱炜慌忙起身避让,连声道:“公子折煞老朽了!
此乃老朽分内之事,岂敢居功?
能追随公子参与此等伟业,亲眼见证这荒岛变通衢,已是老朽毕生之幸!
唯有竭尽心力,管好钱粮,方能不负公子信重!”
送走激动又惶恐的钱炜,奕帆独自一人立于窗前。
窗外,海风呼啸,带来远洋的气息,工地上零星的火把与天际的星辰遥相呼应。
他心潮澎湃,难以平静。
四十七万两已投入,九十万两的目标清晰可见!
王刚描绘的明年船队蓝图,徐光启眼中对格物致用的炽热,陆苗锋豪迈的笑声,还有今夜那些领到赏银后淳朴而兴奋的面容……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在他脑海中翻腾。
“九十万两……再一支船队……”
他低声自语,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扬起。
压力固然巨大,但看着梦想正一步步从纸面变为现实,这种创造的喜悦与成就感,远超金银带来的满足。
他推开木窗,深深吸入一口带着咸腥与草木清香的夜气,仰望星空,只觉得胸中块垒尽去,豪情充塞天地。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他轻声吟哦,眼中闪烁着坚定而明亮的光芒,道:“银钱如水,流淌方显其价值。
能以此水,浇灌出联通四海之基业,便是耗尽这九十万,乃至更多,又何妨?”
这一夜,奕帆兴奋得久久难以入睡。
荒岛的夜,因梦想而滚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