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并未驱散南京城上空的阴霾,反而因总统府侍从室的介入,在保密局大楼内投下更为沉重肃杀的阴影。郑耀先一夜未眠,眼中带着细微血丝,但精神却如同绷紧的弓弦。他换上熨烫平整的毛呢军装,仔细检查了仪容,确保没有任何一丝可能被挑剔的瑕疵。今日要踏足的,是比保密局更深不可测的权力漩涡中心。
刘宝和早早等在办公室外,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处座,都安排好了。医院那边加了双岗,都是绝对可靠的兄弟。顾小姐那边也安抚住了,证词已经拿到。”他递过一个密封的信封,“这是根据您的指示,整理的关于林寒部分可疑资金流向的初步报告,或许能用得上。”
郑耀先接过信封,塞入内袋,拍了拍刘宝和的肩膀:“家里就交给你了。稳住局面,尤其是电讯处和总务处那边,盯着点,看看谁跳得最欢。”
总统府戒备森严,高墙深院,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经过层层严格的证件检查和搜身,郑耀先才在一名面无表情的侍从军官引导下,步入那间位于僻静院落、挂着“特别调查组”牌子的会议室。
会议室不大,陈设简洁却透着冷硬。椭圆形的红木会议桌旁已经坐了几个人。主位空着,陈专员坐在其左下首,正低头翻阅文件。右手边是一位穿着国防部二厅将官制服、面色冷峻的中年人,肩章显示他是位少将。旁边是督察室的张督察官。还有两位郑耀先不认识的,但从气度看,绝非寻常角色。
郑耀先的到来,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目光中带着审视、探究,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他面色平静,走到陈专员右手边空着的位置——那是留给副组长的座位——沉稳落座。
“郑副组长到了,我们开始吧。”陈专员抬起头,依旧是那副公式化的表情,但眼神锐利,“在座各位都是党国栋梁,时间宝贵,闲话就不多说了。总裁对此案的重视程度,想必诸位都已明了。我们的任务只有一个:彻查林寒叛乱案及其背后的‘彼岸花’组织,挖出所有潜伏的蛀虫,无论涉及到谁!”
他语气平淡,但“无论涉及到谁”几个字,却带着千钧重量,让会议室的气氛瞬间凝固。
“首先,请郑副组长介绍一下案件基本情况,尤其是昨夜码头事件的详细经过。”陈专员看向郑耀先。
这是意料之中的程序,也是一次公开的考校。郑耀先早已打好腹稿,他站起身,用清晰、客观、不带过多个人感情色彩的语言,再次复述了事件经过。与对毛人凤汇报时相比,他更加突出了林寒行动的疯狂性与组织性,以及“彼岸花”与美方勾结的确凿证据,而对于自己如何发现线索、如何与林寒周旋的细节,则做了模糊化处理。
当他讲到林寒最后掏出遥控器试图引爆,以及“江安号”最终爆炸时,在座几人脸色都变得十分凝重。
“郑副组长,”那位国防部二厅的王姓少将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带着金属质感,“据你所言,你是在最后时刻才制服林寒,阻止他引爆。那么,之前那么长时间,你在做什么?为何会让林寒有机会控制指挥塔,甚至软禁毛局长?”
问题尖锐,直指核心。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郑耀先脸上。
郑耀先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凝重与一丝“后怕”:“王将军明鉴。昨夜码头混乱,敌我难辨。林寒以局座安全为由,调动其亲信控制了指挥塔。卑职当时正在处理船上炸弹及刺杀事件,得知塔楼有变后,第一时间试图联系增援,但通讯已被部分干扰。为避免打草惊蛇,造成局座不必要的危险,卑职选择暗中潜入,寻找一击制敌的机会。其间过程,可谓步步惊心,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最终能侥幸成功,实属局座洪福齐天,党国气运护佑。”
他将自己的“迟疑”解释为“谨慎”和“投鼠忌器”,合情合理。
王少将盯着他,哼了一声,没再追问,但眼神中的怀疑并未消散。
陈专员适时接过话头:“郑副组长的处置,虽有风险,但结果证明是有效的。现在不是追究细节的时候,当务之急是理清脉络,深挖根源。张督察官,你们那边对林寒背景和社会关系的调查,有什么进展?”
张督察官翻开笔记本:“初步排查显示,林寒背景复杂。他早年留学德国,学习无线电技术,归国后进入军统。其社交圈除了保密局内部人员,还与一些学术界、文艺界人士有过往来,其中部分人背景存疑。资金方面,除了正常的薪俸,我们发现他有数笔来源不明的大额款项存入其在香港的秘密账户。此外……”他顿了顿,看了一眼郑耀先,“在他的一处秘密住所,发现了更多与郑副组长相关的照片和资料。”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陈专员看向郑耀先:“郑副组长,对此,你有什么解释?”
郑耀先心中警铃大作,林寒的准备果然层出不穷!他强迫自己冷静,语气甚至带着一丝荒谬的笑意:“又是照片?看来林寒为了构陷我,真是煞费苦心!陈专员,各位同仁,我郑耀先投身革命多年,历经大小战役无数,对党国的忠诚,是靠行动和战绩证明的,不是靠几张来历不明的照片能否定的!我再次请求,对这些所谓的证据进行最严格的技术鉴定!并且,我怀疑这是‘彼岸花’组织计划的一部分,目的就是在林寒暴露后,继续混淆视听,扰乱调查!”
“技术鉴定自然会做。”陈专员淡淡道,“但在结果出来之前,郑副组长,为了避嫌,也为了调查的公正性,调查组内部关于证据核查和人员讯问的核心环节,请你暂时回避。”
郑耀先心脏一沉,这才是真正的杀招!让他挂个副组长的虚名,却被排除在核心调查之外,等于被架空,无法及时了解调查进展,更无法引导方向。
“我服从组织决定。”郑耀先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表态,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我相信组织的公正,也相信真相终将大白。”
会议接着讨论了下一步的调查方向,主要是围绕林寒的海外关系、资金链条以及“彼岸花”可能的活动模式展开。郑耀先安静地听着,不再发表意见,但大脑却在飞速记录和分析着每一个细节。
散会后,陈专员单独留下了郑耀先。
“郑处长,”陈专员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不要有思想包袱。组织上让你回避部分调查,也是程序需要,是对你的保护。你的能力和忠诚,总裁和毛局长都是认可的。眼下,有一项重要任务交给你。”
“请陈专员指示。”郑耀先立正道。
“那个美国武官助理,是块硬骨头。常规审讯效果不佳。你是行动专家,对付这种人应该有办法。我授权你,在不引起外交纠纷的前提下,采取一切必要手段,尽快撬开他的嘴!我需要他知道的一切,关于‘彼岸花’,关于他们的计划,关于他们在我们内部还有哪些人!”陈专员目光灼灼,“这件事,由你直接向我负责!”
郑耀先心中瞬间明了。这既是一个烫手山芋,也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如果能拿下口供,不仅能坐实林寒的罪行,更能立功表现,洗刷自己的嫌疑。而“直接向陈专员负责”,意味着他绕开了调查组可能存在的其他干扰。
“是!保证完成任务!”郑耀先声音铿锵。
离开总统府,郑耀先没有立刻回保密局,而是让司机开往关押那名武官助理的秘密地点——位于城郊的一处废弃兵营。他需要亲自会会这个对手。
车上,他仔细复盘着刚才的会议。陈专员的态度暧昧,既压制他又用他,难以捉摸。王少将的敌意明显。调查组内部显然并非铁板一块。而林寒留下的后手,像潜伏的毒蛇,不知何时会再次窜出咬人。
到达秘密关押点,这里守卫森严。郑耀先在审讯室里见到了那名美方武官助理。他看起来四十多岁,棕色头发,碧蓝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慌乱,只有冷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
郑耀先没有立刻审讯,而是让人准备了一杯热咖啡,放在对方面前,自己则坐在他对面,点燃了一支烟,默默地打量着对方。
漫长的沉默。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对方终于有些沉不住气,用略带口音的中文开口:“郑处长,如果你想用这种低级心理战,恐怕要失望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郑耀先吐出一个烟圈,淡淡一笑:“约翰逊先生,或者我该叫你的代号‘萤火虫’?我们知道的可比你想象的多。林寒已经完了,‘彼岸花’也暴露了。你现在唯一的价值,就是合作。否则,你将被作为不受欢迎人士秘密处理,没有人会知道你的下落。你觉得,你的上司会为了一个失败被俘、且可能已经开口的特工,大动干戈吗?”
约翰逊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郑耀先掐灭烟头,站起身,“你可以慢慢想。不过我要提醒你,你的时间不多了。我们抓到的,不止你一个。‘彼岸花’在南京的网络,正在被我们连根拔起。谁先开口,谁就能活命,甚至获得新的身份和未来。”
他留下这句充满暗示的话,转身离开了审讯室。他知道,对付这种受过专业训练的情报官,硬碰硬效果有限,需要耐心和策略,找到他的心理弱点。
回到保密局,已是下午。郑耀先刚进办公室,刘宝和就神色紧张地跟了进来,反手关上门。
“处座,出事了!”刘宝和压低声音,“医院传来消息,刘副处长他醒了!但是……”
“但是什么?”郑耀先心头一紧。
“但是他好像记忆出了点问题!”刘宝和语气焦急,“他对之前很多事情记不清了,尤其是关于林寒和‘彼岸花’的关键细节,非常模糊!医生说是头部受创导致的暂时性失忆!”
郑耀先的眉头紧紧锁住。刘铭章在这个节骨眼上失忆,是巧合,还是……他不敢细想。这无疑使局面更加复杂。一个失忆的刘铭章,不仅无法提供帮助,反而可能因为记忆混乱而说出不可控的话。
“加强医院的守卫!没有我的命令,任何外人,包括电讯处的人,一律不许接近刘副处长!另外,让医生全力救治,想办法帮他恢复记忆!”郑耀先迅速下令。
“是!”
刘宝和刚离开,桌上的内部电话又响了。是毛人凤打来的。
“耀先,听说你参加了特别调查组的会议?”毛人凤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是的,局座。”
“陈专员有没有提到我?”毛人凤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郑耀先心念电转,谨慎回答:“陈专员主要强调了彻查林案和‘彼岸花’的重要性,要求无论涉及谁都要一查到底。并未特别提及局座您。”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毛人凤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疲惫:“嗯……我知道了。耀先,你现在身份特殊,要好自为之。有什么情况及时向我汇报。”
“是,局座。”
放下电话,郑耀先感到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特别调查组、失忆的战友、态度微妙的上司,他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迷宫,每一步都危机四伏。
他走到窗前,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红色。他拿起那枚铜钱,冰凉的触感让他保持清醒。远未到动用它的时候。这场特别调查,暗藏的杀机才刚刚显露。他必须更加小心,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包括那个被俘的“萤火虫”,以及失忆的刘铭章身上可能存在的转机。
夜色渐深,郑耀先办公室的灯光依旧亮着。他铺开纸笔,开始重新梳理所有的线索和人物关系,试图在这纷繁复杂的迷局中,找到那一线生机。真正的较量,从来不在会议桌上,而在这些无人看见的暗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