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
这两个字从陈立冬干裂的嘴唇间吐出,嘶哑,轻微,却带着一种不同于往日的质地。不再是纯粹的恐惧颤抖,也不是崩溃边缘的嘶吼,而更像是一块被反复锻打、几近碎裂,却尚未完全崩坏的铁,在冷却后发出的沉闷回响。
林医生锐利的目光在陈立冬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陈立冬此刻的状态很奇特,极度虚弱,脸色苍白如纸,眼神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甚至带着一丝虚脱后的空洞。但偏偏,那空洞之下,却又隐约透出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一种认清了某种残酷现实后,不再徒劳挣扎的沉寂。他坐在那里,背脊甚至算不上挺直,微微佝偻着,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压,却又奇异地没有垮下去。
没有时间深究这种变化,林医生立刻切入正题,语速依旧很快,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好!第一个问题,关于那个U盘。你看到孙某某递给酒吧经理时,U盘是什么颜色?大小,形状,有没有任何特殊的标记或者挂绳?”
陈立冬闭上了眼睛,并非抗拒,而是为了更好地凝神。大脑依旧一片混沌,如同弥漫着浓雾的废墟。他强迫自己回到那个灯光昏暗、噪音嘈杂的酒吧场景。记忆的画面模糊而晃动,像是信号不良的老旧电视。
“……颜色……看不真切……可能是黑色……或者深蓝色……”他艰难地斟酌着词汇,仿佛在沼泽中跋涉,“……很小……比指甲盖……大一点……方形的……没有……没有看到挂绳……经理接过去……很快……就揣进了口袋……”
“他揣进了哪个口袋?上衣口袋?裤子口袋?”林医生紧追不舍,目光如炬。
“……上衣……西装……内侧口袋……”陈立冬的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冷汗,腹部的伤口也随着精神的集中而隐隐抽痛起来。这种细节的挖掘,比回忆大致情节更加耗费心力。
“第二个问题,黑色手提箱。你看到它被放在孙某某脚边,后来被经理拿走。描述一下那个箱子。材质?是硬壳还是软壳?大概多大?有没有品牌标志或者明显的特征,比如密码锁的样式?”
手提箱……陈立冬的眉头紧紧皱起,太阳穴突突直跳。那个箱子的影像更加模糊,几乎要融入背景的黑暗里。
“……好像是……硬壳的……颜色很深……黑色……或者……深灰色……不大……就像……就像普通的公文包……但是厚一点……”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掐进掌心,试图用肉体的痛感来刺激模糊的记忆,“……标志……没看见……锁……好像是……普通的……搭扣?记不清了……真的记不清了……”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痛苦的焦躁。这些细节太微小了,在当时那种环境下,他一个心怀恐惧、忙于生计的底层服务员,怎么可能像侦探一样去观察并记住这些?
林医生没有流露出失望,反而继续加压,语气更加急促:“第三个问题,也是最重要的!孙某某那晚在酒吧,除了和经理,还和任何人有过接触吗?哪怕只是眼神交流?你仔细回想他从进来到离开的整个过程,有没有任何不寻常的举动,或者听到他提到任何特殊的词语,哪怕是模糊的音节?”
整个过程中……不寻常的举动……特殊的词语……
陈立冬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他强行咽了下去,口腔里充满了苦涩的味道。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台燃料即将耗尽、零件濒临散架的机器,被强行要求进行最后一次超负荷运算。
脑海中的画面开始混乱地闪烁。孙某某走进来……直接走向吧台……坐下……点了一杯苏打水……看表……经理过来……交谈……递U盘……孙某某离开……手提箱没拿……经理后来拿走……
这些画面如同破碎的胶片,飞速掠过。
等等……
好像……有那么一个极其短暂的瞬间……
在孙某某刚坐下,还没点酒水的时候……他好像……不是直接坐下的……他……
陈立冬猛地睁开了眼睛,瞳孔因为瞬间的聚焦而微微收缩。
“……他……他坐下之前……好像……用手……在吧台的台面下……很隐蔽地……摸了一下……动作很快……就像……就像在确认什么东西……”
这个细节的浮现,如同在浓雾中突然瞥见了一闪而过的微光,连陈立冬自己都感到意外。它太细微,太不起眼,几乎被淹没在庞杂无序的记忆垃圾之中。
“摸了一下吧台下面?”林医生的声音陡然拔高,身体前倾,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哪个位置?大概在什么方位?是特定的某个点,还是随意的一划?”
“……靠里……靠近墙壁拐角的地方……好像是……按了一下……不是随意摸……”陈立冬的声音带着不确定,但这个不确定的细节,却似乎比之前那些相对清晰的记忆,更让林医生重视。
“第四个问题,”林医生的语速更快,几乎不给陈立冬任何喘息的机会,“结合你之前提到的‘仓库街十三号’,阿杰打电话时,除了‘东西没问题’,前后还说了什么?任何词语!哪怕一个‘好’,‘知道了’,‘放心’!还有,他打电话时,身边有没有其他人?环境音里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声音,比如某种机器的噪音,或者持续的、有规律的声响?”
压力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陈立冬感到大脑一阵阵刺痛,像是被无数细针扎刺。阿杰打电话的画面碎片般涌来……昏暗的角落……阿杰侧着身,压低声音……“仓库街十三号”……“东西没问题”……
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
他拼命地挖掘,感觉自己的脑髓都要被这无形的力量掏空、搅碎。
“……他……他好像……之前说了一句……‘货到了’?……还是‘船到了’?……听不清……好像是……‘船’……?”陈立冬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充满了自我怀疑,“……挂电话前……好像……骂了句脏话……很轻……然后……然后旁边……好像有……很闷的……咚咚声……一下一下的……不像机器……像……像是什么东西在敲打……”
“‘船’?咚咚声?”林医生飞速记录,眼神闪烁不定,显然在快速分析这些支离破碎的信息可能代表的含义。
连续的、高强度的、指向性极强的逼问,如同一次又一次的精神锤击。陈立冬的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汗水已经将他的鬓发和衣领彻底浸湿。他感到极度的疲惫和虚弱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几乎要将他淹没。刚才那种短暂的、麻木的平静被彻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源自生命本能的衰竭感。
他快要撑不住了。意识的灯塔在狂风暴雨中明灭不定,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就在这时,林医生似乎终于注意到了他濒临极限的状态。他停下了追问,看着陈立冬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虚弱不堪、眼神涣散的样子,沉默了几秒钟。
这几秒钟的沉默,在这个绝对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漫长而沉重。
然后,林医生缓缓开口,语气不再是之前的急促和逼问,而是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凝重的肃然。
“立冬,”他看着陈立冬,目光深邃,“你提供的这些细节,尤其是关于吧台下的动作,以及‘船’和‘咚咚声’,非常非常重要。它们可能指向了我们之前忽略的暗格、特定的运输渠道以及活动规律。”
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语,最终说道:
“我们可能……很快会有一次针对‘迷途’酒吧和‘仓库街十三号’的联合行动。”
陈立冬涣散的目光微微动了一下,但没能聚焦。
林医生看着他,继续说道,声音低沉而清晰:“这次行动,风险极高。对方不是普通的犯罪分子,他们组织严密,手段凶残,而且很可能拥有我们未知的武装和反击能力。”
他往前走了一小步,距离陈立冬更近,几乎能感受到对方那虚弱而不稳的呼吸。
“我需要你,在行动开始前,尽最后一份力。不是回忆,而是‘辨认’。”
说着,他再次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摞新的照片。这些照片不再是模糊的监控截图,而更像是通过特殊手段获取的、较为清晰的近距离拍摄影像。有不同角度的“迷途”酒吧内部结构图,甚至包括吧台那个特定角落的细节放大图;有“宏发废旧金属回收站”内部隐约可见的货堆和设备的照片;还有几张显然是远距离偷拍的、身形模糊但正在移动的人影。
“看看这些,”林医生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看看酒吧吧台那个位置,有没有你记忆中孙某某触碰过的那个点的更多线索?看看这个回收站内部,有没有能让你联想到‘咚咚声’的设备或者环境?看看这几个人影,哪怕只有一个背影,一个走路的姿势,有没有让你觉得熟悉的?”
他没有把照片塞到陈立冬手里,而是举在他面前,一张一张,缓慢而坚定地翻过。
“这是最后的淬火。”林医生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金属,“辨认出来,我们就能多一分胜算,你和你的母亲,也能早一刻脱离危险。”
“辨认不出来……”
他没有说完后半句,但那股无言的、关乎生死存亡的巨大压力,伴随着那一张张清晰却也可能蕴含致命风险的照片,如同实质的重锤,最后一次,狠狠砸向了陈立冬那已经不堪重负的意识和神经。
陈立冬的目光,被迫落在那一张张放大的、充满未知危险的照片上。虚脱的疲惫,濒临崩溃的意识,以及对母亲安危的终极恐惧,与这最后一道“淬火之问”交织在一起。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风箱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有那剧烈跳动的心脏,和因极度用力辨认而再次刺痛欲裂的大脑,在死寂的堡垒中,发出无声的哀鸣与呐喊。